一花獨放(六)
“社區養老顧問”的聘書,是一張設計簡潔的硬卡紙,印著市居家養老服務中心的徽標,下面端正地寫著陳靜茹的名字。它被壓在了書桌玻璃板下,緊挨著那張鮮紅的獲獎證書。兩張紙,一張代表精神的孤高,一張指向現實的聯結,在玻璃板下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腳踝的石膏拆掉了,但傷筋動骨的余威仍在,行走時帶著不容忽視的滯澀和隱痛,提醒著她身體的脆弱邊界。鄭主任的到訪并非客套,幾天后,一份關于“靜園小筑”試點支持的初步方案草案就送到了陳靜茹手中。方案務實而細致:為小班配備基礎的急救藥箱和緊急呼叫聯動設備;鏈接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提供定期的健康隨訪和康復指導;組織志愿者提供每周一次的“跑腿”服務(采買重物、代繳費用等);甚至包含了一筆小額但及時的補貼,用于支付小班的水電、茶點等基本開銷。這些支持如同及時雨,精準地落入了陳靜茹因腳傷而暴露出的生活縫隙里,無聲地加固著她獨立生活的“堡壘”。
更讓陳靜茹心頭一暖的是,方案特意強調了對她個人意愿和“靜園小筑”獨特氛圍的尊重——“陳老師主導,中心輔助,居民互助”。
有了這份底氣和逐漸恢復的身體,陳靜茹的目光重新投向了那個懸而未決、如同陰云籠罩在樓棟上空的難題——加裝電梯。
僵局依舊。低層住戶的合理訴求與高層住戶的經濟壓力像兩條難以調和的平行線。社區干部焦頭爛額,電梯公司態度強硬。協調會開了一次又一次,爭吵、推諉、嘆息,成了主旋律。居民群里,各種情緒化的論、揣測甚至攻擊,如同暗流涌動。
這一次,陳靜茹沒有選擇沉默,也沒有置身事外。她接受了鄭主任的建議,以“社區養老顧問”的身份,更以一位切身利益相關、且剛剛經歷過行動不便切膚之痛的四樓住戶身份,主動介入了這場困局。她的方式,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沒有直接去參加下一次火藥味十足的協調會。而是在一個周日的午后,“靜園小筑”的書畫課結束后,她留住了幾位平時在樓棟里人緣好、說話也有分量的老學員,包括趙阿姨、孫大爺,甚至還有住二樓的王嬸。
茶香裊裊,陽光正好。陳靜茹沒有攤開那張冰冷的分攤方案,而是拿出了幾份她從市圖書館查閱、經由鄭主任協助整理好的資料。
“趙姐,孫大哥,王嬸,”她聲音平和,像聊家常,“咱們今天不吵,就看看這些。”她把資料推過去。上面有本市其他成功加裝電梯的老舊小區案例,詳細列出了不同樓型、不同分攤模式下的最終費用明細;有zhengfu補貼政策的具體條款和申請流程指南;甚至還有一份由專業機構出具的、關于加裝電梯對低層采光、噪音影響的客觀評估報告摘要。
“電梯公司說我們樓結構特殊,費用下不來。我們看看別人家類似情況的,最后花了多少?”
“zhengfu補貼這塊,我們是不是還有空間可以爭取?”
“李師傅他們擔心采光噪音,這份評估報告說,只要設計合理,影響其實在可控范圍,關鍵是怎么補償到位?”
陳靜茹沒有試圖說服誰,只是平靜地陳述事實,提出疑問。她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教師,引導著大家把目光從情緒的泥潭里拔出來,投向那些被忽略或模糊的客觀信息。她的腳傷是現成的例子,她單腳跳著給大家添茶的身影,比任何語都更有力地訴說著高層老人對電梯的真實需求。
趙阿姨看著資料上那些清晰的數字對比,眉頭漸漸松開:“咦?這么看,我們樓分攤的基數好像確實偏高啊?”
孫大爺拍著大腿:“我就說嘛!不能光聽電梯公司一面之詞!這補貼條款,我們以前都沒吃透!”
王嬸則仔細看著那份評估報告:“要是真能像這上面說的,影響不大,補償到位,李師傅他們也不是不能商量吧?”
一種基于事實的、理性的討論氛圍,第一次在這個小圈子里彌漫開來。陳靜茹適時地拿出筆和紙:“大家看,我們是不是可以一起,把這些疑問,還有我們低層鄰居的合理訴求,一條條梳理清楚?形成個書面意見?下次協調會,咱們有理有據地提出來,總比在會上吵成一鍋粥強吧?”
她的提議得到了積極響應。這個由“靜園小筑”延伸出來的、非正式的“電梯問題議事小組”就這樣成立了。陳靜茹憑借她的清晰思路和公正立場,自然成了核心的梳理者和記錄者。她們逐條分析方案的不合理處,核算可能的費用優化空間,推敲對低層住戶的補償建議。這份由幾位老人共同商議、由陳靜茹執筆、措辭嚴謹、訴求明確的意見書,在下次協調會召開前,被送到了每一位住戶手中,也同時遞交給社區和街道。
協調會的氣氛依舊緊張,但局面悄然發生了變化。當電梯公司代表再次試圖用專業術語模糊費用時,孫大爺中氣十足地站起來,直接引用意見書上的數據對比進行質詢;當李師傅提到采光補償,王嬸立刻拿出那份評估報告摘要和小組商議的補償建議。陳靜茹坐在那里,發不多,只在關鍵處補充幾句,澄清幾個核心數據。她的存在,她那份條理清晰的意見書,像一塊壓艙石,穩住了混亂的場面,也讓社區和街道的工作人員有了更具體、更可操作的協調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