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陪讀的日子里(六)
警笛的余音在城市的血管里漸漸消散,留下的卻是更為深刻的寂靜。對李建軍而,陳哥團伙的覆滅,如同搬開了壓在胸口多年的一塊巨石,呼吸終于順暢了些。但生活的重擔并未減輕分毫,反而在短暫的喘息后,顯得更加清晰、沉重。
兒子李強南下打工的決定,李建軍最終沒能拗過。送兒子去火車站那天,天灰蒙蒙的,飄著冰冷的雨絲。李強只背著一個半舊的登山包,里面裝著幾件換洗衣服和幾本翻得卷了邊的專業書——那是他執意要帶的。他拒絕了父親塞過來的、用舊手帕仔細包好的、還帶著體溫的一疊錢。
“爸,你留著。”李強聲音低沉,卻異常堅定,“給薇薇。我年輕,有力氣,餓不著。那邊包吃住,工錢……夠我攢學費了。”他頓了頓,看著父親鬢角刺眼的白霜和額頭上新添的皺紋,喉結滾動了一下,“你……別太拼了。注意身體。”
李建軍看著兒子年輕卻過早刻上風霜的臉,看著他眼中那份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承擔和倔強,心頭百感交集,酸澀、愧疚、心疼,最終都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他用力拍了拍兒子厚實了不少的肩膀,千萬語堵在喉嚨口,只化作一句沙啞的叮囑:“到了地方,安頓好就給家里……給爸報個平安。凡事……忍一忍,別沖動。錢不夠,一定跟爸說。”
李強“嗯”了一聲,重重地點了下頭,轉身匯入了洶涌的人潮。他沒有回頭,挺直的背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人海盡頭。李建軍站在濕冷的站臺上,久久沒有離開。雨絲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肩膀,冰冷的寒意順著衣領往里鉆。兒子遠行的背影,像一根針,扎在他心頭最柔軟的地方。空巢的孤寂感,混合著對兒子獨自闖蕩的擔憂,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
生活的壓力并未因兒子的離開而減輕。女兒李薇在大學里的生活費和學費,像兩座沉甸甸的大山壓在他肩上。他租住的那個位于城市邊緣、只有一室一廳的小出租屋,墻壁斑駁,窗戶漏風,冬天像冰窖,夏天像蒸籠。為了多掙點錢,他幾乎拼上了老命。工地上,他不再是那個指指點點的老板,而是和年輕人一樣,扛水泥、搬磚、扎鋼筋。沉重的建材壓彎了他的腰,汗水混著灰塵在臉上沖刷出一道道泥溝。下班后,他顧不上渾身酸痛,又急匆匆地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的破自行車,趕到一家物流公司做夜班分揀工。昏暗的倉庫里,傳送帶永不停歇地轟鳴,他像一枚被釘在流水線上的螺絲釘,機械地分揀著大大小小的包裹,直到凌晨。
身體的極度疲憊尚能忍受,最煎熬的是對女兒李薇的牽掛和那份揮之不去的隔閡。他定期給女兒打生活費,每次都多打一點,留也總是那幾個字:“薇薇,錢收到了嗎?別省著,多吃點好的,注意身體。爸很好,勿念。”信息石沉大海,很少得到回復。偶爾李薇回復,也只是極其簡短的“收到”或者“嗯”。他不敢多問,生怕觸碰女兒心底那道尚未愈合的、因她母親而撕裂的傷口。他知道女兒在努力適應新生活,可那份小心翼翼的距離感,像一根無形的刺,扎在他心上,隱隱作痛。
幾個月后的一個周末,李建軍難得在工地上請了半天假,只為了去大學城看看女兒。他沒有提前告知,怕女兒拒絕,也怕自己失望。他特意洗了個澡,換上了唯一一件還算干凈的夾克衫,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才來到李薇的大學門口。他沒進去,只是在學校對面一家小小的、飄著咖啡香氣的飲品店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這里能看到學校大門進出的學生。
他點了一杯最便宜的檸檬水,小口啜飲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校門口。等了近兩個小時,就在他以為今天見不到女兒、準備失望離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終于出現在視野里。
李薇!她和一個高個子、笑容陽光的男生一起走出來,手里還抱著幾本書。她似乎長高了一點,剪短了頭發,顯得更利落。穿著簡單的牛仔褲和白色衛衣,臉上帶著輕松的笑意,正側頭和旁邊的男生說著什么,眉眼間是李建軍許久未曾見過的、屬于她這個年紀的鮮活光彩。
看到女兒安好,甚至比想象中更開朗些,李建軍心頭那塊懸著的巨石,終于重重落了地。一股難以喻的暖流夾雜著酸澀涌上眼眶。他貪婪地看著女兒的身影,看著她臉上那久違的笑容,仿佛要將這一刻深深烙印在心底。
李薇和同學告別,獨自朝飲品店這邊走來,似乎想買杯喝的。李建軍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慌忙低下頭,下意識地用手臂擋住臉側,身體也往窗邊的陰影里縮了縮。他害怕。害怕女兒看到他這副風塵仆仆、憔悴落魄的樣子會難過,更害怕女兒眼中再次浮現出那種冰冷和疏離。他寧愿就這樣躲在角落里,像個卑微的偷窺者,遠遠地確認女兒過得還好,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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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薇推門進來的瞬間,李建軍幾乎屏住了呼吸。然而,李薇的目光似乎并沒有掃到他這個角落。她徑直走向吧臺,點了一杯奶茶。付錢時,她低頭在手機屏幕上快速點了幾下,然后拿起奶茶,轉身推門離開。自始至終,她沒有向窗邊看一眼。
李建軍僵在那里,直到女兒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緩緩松開攥緊的手心,里面全是冰涼的汗。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比在工地上扛一天水泥還要累。他端起那杯早已冰涼的檸檬水,一口氣灌了下去,酸澀的滋味直沖喉嚨,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眼淚都咳了出來。他狼狽地用手背擦掉,付了錢,佝僂著背,像打了敗仗的士兵,慢慢走出了飲品店。城市的喧囂仿佛都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他走在陽光里,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幾天后,一個普通的傍晚,李建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出租屋。剛掏出鑰匙,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座機號碼。他疑惑地接起。
“請問是李建軍先生嗎?”電話那頭是一個公式化的女聲。
“我是,您哪位?”
“這里是市中級人民法院-->>。關于張麗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dubo一案,一審判決已經下達。張麗華因舉報陳志強(陳哥)犯罪集團有重大立功表現,依法獲得減輕處罰。判決有期徒刑三年,緩刑四年。相關法律文書會郵寄送達。通知家屬做好接收準備。”
電話掛斷了。李建軍握著手機,站在出租屋冰冷的水泥地上,久久沒有動彈。
緩刑?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