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陪讀的日子里(四)
張麗華被像扔垃圾一樣趕出家門后,陳哥手下那個叫“猴子”的精瘦馬仔,拿著那份張麗華在刀疤拳頭下簽的過戶協議和摁滿指印的委托書,馬不停蹄地跑了好幾個地方。他本以為手到擒來,畢竟陳哥在這片地界也算“有名有姓”。然而,冰冷的現實卻結結實實地給了他一記悶棍。
“這房子產權人是李建軍的母親,王秀英,已經去世多年。按照規定,需要所有法定繼承人簽字同意,或者走繼承公證、法院判決的流程,才能辦理過戶。”房管局窗口后,一個戴著眼鏡、面無表情的中年工作人員推了推眼鏡,語氣平板得像在念教科書,把那份簽著“張麗華”大名的協議和委托書推了回來,“光有張麗華一個人的簽名和委托,不行。她不是唯一繼承人,李建軍作為兒子,有同等甚至更優先的繼承權。他人呢?需要他到場簽字,或者提供經過公證的放棄繼承聲明書,或者……法院的生效判決也行。”
猴子的臉瞬間垮了下來,堆起的諂笑僵在臉上:“同志,您看,這……這房子她前夫早就不要了!人都跑了!這老娘們欠我們陳哥一大筆錢,這房子抵債是天經地義啊!您通融通融?”
“規矩就是規矩。”工作人員眼皮都沒抬,語氣不容置疑,“手續不全,辦不了。下一個!”
猴子碰了一鼻子灰,又火急火燎地跑去找陳哥的心腹律師。律師皺著眉頭看完材料,嘆了口氣:“陳哥,這事兒……確實棘手。當初就提醒過,這房子產權有瑕疵。張麗華只是居住使用人,她簽的這份東西,在法律上對處分這套房產基本無效。李建軍是法定繼承人,他不同意或者不出現,這房子就很難動。除非……”律師頓了頓,斟酌著詞句,“除非我們能證明李建軍明確放棄了繼承權,或者……找到他,讓他‘自愿’簽字。再或者,走訴訟,證明張麗華用這房子抵押借款是用于夫妻共同生活——但這賭債,法院認不認是兩說,風險太大,周期也太長。”
陳哥坐在寬大的老板椅里,手里盤著的油亮核桃發出令人煩躁的摩擦聲。他那張總是帶著斯文假笑的臉,此刻陰沉得能滴下水來。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冰冷,盯著垂頭喪氣的猴子和一臉為難的律師。
“廢物!”陳哥猛地一拍桌子,核桃差點脫手飛出去,“一個跑了的前夫,一個爛賭的娘們,連套破房子都搞不定?!”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怒火,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李建軍?給我找!挖地三尺也要把這縮頭烏龜給我找出來!他不是喜歡自駕游嗎?看他能躲到天涯海角去!還有張麗華那個爛貨,”他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讓她去想辦法!告訴她,房子拿不到,她欠的錢,就讓她用命來慢慢還!一天不還清,利息就滾一天!滾到她下地獄為止!”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西北某條荒涼國道旁一個塵土飛揚的小飯館里。李建軍胡子拉碴,頭發油膩地貼在額角,身上那件沖鋒衣沾滿了泥點和油污,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他面前擺著一碗沒怎么動過的、油花凝固的拉面,手機屏幕上,是兒子李強發來的信息,內容冰冷而簡短:“爸,薇薇的通知書到了,被她撕了。媽……逼她拿助學貸款去賭。薇薇走了,不知去向。家里……房子好像也出事了,有人來砸過門。速回。”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釬,狠狠捅進李建軍的心窩。他握著手機的指關節捏得發白,手背上青筋暴起。撕通知書?逼女兒拿助學貸款去賭?!房子被砸?!他離開才多久?!那個毒婦!那個填不滿的無底洞!巨大的憤怒和更深的絕望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推開那碗令人作嘔的面,沖進飯館后面簡陋骯臟的旱廁,扶著斑駁脫落的墻壁,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膽汁的苦澀灼燒著喉嚨。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墻上污跡斑斑鏡子里的自己:憔悴,蒼老,眼窩深陷,額頭上新添的皺紋像刀刻一般深。這哪里還是當年那個在工地上揮斥方遒、意氣風發的李老板?這分明是一個被生活徹底榨干了精氣神、狼狽不堪的流浪漢!
他狠狠一拳砸在骯臟的墻壁上,粗糙的水泥碎屑簌簌落下,指關節瞬間破皮滲血。劇烈的疼痛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瞬。跑?他能跑到哪里去?債務不會消失,兒女的困境就在眼前!尤其是薇薇!撕了通知書?那傻孩子!他必須回去!必須立刻回去!
李建軍幾乎是連滾爬出旱廁,沖到他那輛同樣沾滿泥濘的舊越野車前。他拉開車門,一股混合著汗味、塵土味和食物殘渣腐敗氣息的渾濁空氣撲面而來。他顧不上這些,顫抖著手發動車子,引擎發出一陣疲憊的嘶吼。他猛打方向盤,越野車在飯館門口狹窄的空地上粗暴地調頭,輪胎卷起漫天黃塵,像一頭受傷的困獸,朝著來時的方向,向著那個他拼命逃離卻又注定無法割舍的深淵之城,亡命般疾馳而去。后視鏡里,西北荒涼的地平線迅速倒退、模糊,如同他短暫而虛幻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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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李建軍形容枯槁地站在了女兒李薇暫時棲身的小旅館房間里。房間狹小、陰暗,散發著一股霉味。李薇蜷縮在靠墻的單人床上,臉色蒼白得像紙,眼睛紅腫,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對父親的到來似乎毫無反應。她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張被撕成幾片、又用透明膠帶勉強粘合起來的錄取通知書,裂痕像丑陋的傷疤爬滿了紙面。
“薇薇……”李建軍的聲音沙啞干澀,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深重的痛苦。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想摸摸女兒的頭,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
李薇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
“爸……爸回來了。”李建軍喉嚨發堵,“通知書的事,爸知道了。你別怕,爸給你想辦法!撕了不要緊,咱們能補!爸認識教育局的人,爸去開證明!作廢了這張,咱們重新申請!你的學,一定要上!誰也擋不住!”他的語氣從開始的干澀,漸漸變得急促、堅定,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勁。
李薇的肩膀微微抖動了一下,依舊沉默。過了許久,久到李建軍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一個干澀、冰冷、仿佛來自深淵的聲音低低響起,帶著濃重的鼻音:
“證明?補辦?”她終于緩緩轉過頭,那雙曾經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和絕望,“然后呢?讓她知道我又能上學了?讓她知道又有‘貸款’可以惦記了?讓她像水蛭一樣再吸上來?爸,你告訴我,這噩夢,什么時候是個頭?!是不是只有我死了,她才肯放過我?!”
“薇薇!”李建軍心如刀絞,看著女兒眼中那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絕望和瘋狂,巨大的無力感幾乎將他擊垮。他猛地蹲下來,雙手用力抓住女兒瘦削的肩膀,強迫她看著自己布滿血絲、同樣痛苦的眼睛:“不會的!爸向你保證!爸這次回來,就是要把這些爛事都徹底了斷!她再敢碰你一根手指頭,爸跟她拼命!你信爸一次!最后一次!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將來,這學,必須上!”
李薇看著父親眼中那份近乎偏執的堅定和深不見底的痛苦,看著他額角新增的白發和臉上深刻的皺紋,眼中的瘋狂恨意終于被洶涌的淚水沖垮。她撲-->>進父親懷里,壓抑了許久的恐懼、委屈和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哭聲在狹小破敗的房間里回蕩,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悲傷和無助。
就在李建軍為了女兒的通知書焦頭爛額、四處奔波托關系開證明、申請補辦錄取通知書的當口,被他視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的張麗華,卻如同跗骨之蛆,在絕望的泥潭里越陷越深,并且,將她的毒手,再次伸向了剛剛看到一絲微光的女兒。
身無分文、流落街頭的張麗華,像一條喪家之犬,靠著在麻將館里給牌友跑腿買煙買水、撿點別人吃剩的盒飯度日。蓬頭垢面,身上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曾經花枝招展的她,如今成了“好運來”麻將館里最令人嫌惡的存在。然而,牌癮如同深入骨髓的毒癮,讓她無法徹底離開那個地方。聽著那嘩啦啦的洗牌聲,聞著那濃烈的煙味,看著別人贏錢時亢奮的紅光滿面,她內心那點卑微的、對翻本的幻想,如同野草,在絕望的荒漠里頑強地、病態地滋長。
她無意中從一個牌友的閑談中得知,李建軍回來了!而且,他竟然在想辦法給李薇補辦大學錄取通知書!這個消息像一道閃電劈進張麗華混沌黑暗的大腦。李建軍回來了?他還有錢?他在幫薇薇辦手續?那是不是意味著……薇薇很快又能有“助學貸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