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長的目光躲閃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低頭吹了吹水面漂浮的茶葉梗,含糊地說:“這樣,鄉里先想辦法……看能不能擠點錢出來,買點油氈,再……再加固一下?眼-->>下,只能克服克服,安全第一嘛,老師你多費心看著點……”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你也知道,你們那是特崗,編制在縣里,鄉里能調動的資源實在有限。要不……你往縣里反映反映?也許……”
“縣里?”王靈芝的心沉了下去。從這桑植深山到縣城,隔著多少重山,多少條盤繞的土路?那是一個遙遠得近乎虛無的地方。她看著老校長那張寫滿“無能為力”和“踢皮球”的臉,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再也發不出一個音節。辦公室里只剩下窗外冰冷的雨聲,和桌上那份文件無聲的嘲諷。
王靈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學校的。山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濕透的衣服早已被體溫和行走的摩擦焐得半干,硬邦邦、冷冰冰地貼在身上,散發出一種混合著泥腥和汗氣的難聞味道。每一步都牽扯著腰背的傷痛,每一步都踏在絕望的泥濘里。老校長那句“克服克服”和“往縣里反映”,像冰錐一樣反復扎著她的心。
遠遠地,看到那間孤零零趴在半山腰的校舍,她強迫自己挺直了脊背。不能讓孩子們看到她的崩潰。走到門口,卻意外地發現門檻外放著幾只粗糙的土陶碗,碗里盛著些東西。她蹲下身。
一只碗里,是幾個烤得焦黃、還帶著余溫的紅薯,散發著樸實的甜香。另一只碗里,是幾塊用干凈舊布包著的、顏色深褐的草根樹皮。還有一只小碗,里面是黏稠的、顏色黑乎乎的藥膏,散發著一股濃烈刺鼻的草藥味。
一個怯生生的身影從旁邊柴垛的陰影里挪了出來,是班上最瘦小的男孩石頭。他吸溜著凍得通紅的鼻子,小聲說:“王老師……俺奶說,烤紅薯,吃了暖和……那草根是七葉一枝花,俺爹在崖上挖的,熬水喝,治……治摔傷……藥膏也是俺奶熬的,抹在疼的地方……”他飛快地看了王靈芝一眼,又低下頭,用腳尖蹭著地上的泥,“俺奶還說……教室……會好的……”
王靈芝蹲在那里,手指觸碰到土碗粗糙冰涼的邊緣,再碰到烤紅薯那滾燙的溫度,指尖猛地一顫。那灼熱仿佛順著指尖的神經,一路燒進了她的心口,燙得她眼眶瞬間發熱,視線一片模糊。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滾燙的棉花,又熱又脹,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她只能用力地、用力地點頭,把石頭那瘦小的、帶著山野寒氣的身子緊緊摟進懷里。孩子單薄的肩胛骨硌著她的胸口,帶著一種真實的、微弱的暖意。她抱得那么緊,仿佛想從這具小小的身體里汲取一點對抗整個冰冷世界的勇氣和力量。眼淚終于無聲地洶涌而出,滾燙地砸在孩子蓬亂的頭發上,砸進腳下這片沉默而貧瘠的土地里。
深夜。山風在屋外嗚咽,像無數只冰涼的手拍打著單薄的木板墻。王靈芝蜷縮在冰冷的被子里,腰背的鈍痛在寂靜中變得格外清晰,像有根生銹的鋸子在骨頭縫里來回拉扯。桌上那盞煤油燈的火苗被門縫鉆進來的風吹得搖曳不定,將墻上她批改作業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扭曲變形。
抽屜深處,那臺老舊的諾基亞突然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響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突兀,帶著一種不祥的急促。王靈芝心頭莫名一跳,掙扎著撐起疼痛的身體,摸索著拿出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建國”的名字。
電話接通,預想中興奮的報捷聲沒有傳來,傳入耳膜的是一種李建國從未有過的、被極度恐懼和疲憊徹底碾碎的聲音,嘶啞,顫抖,背景是尖銳、混亂、令人頭皮發麻的豬的慘嚎聲,此起彼伏,匯成一片絕望的聲浪,幾乎要沖破聽筒!
“靈芝……”李建國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血沫,“……完了……全完了……”
“怎么了?建國!你慢慢說!”王靈芝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握緊手機的手指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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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瘟……是豬瘟啊!”李建國發出一聲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嗚咽,巨大的恐懼和崩潰通過電波猛烈地沖擊過來,“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早上……幾頭不吃食……下午……下午就倒了一大片!口吐白沫……渾身發紫……抽搐……死的死……”電話那頭傳來他劇烈嗆咳的聲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夾雜著絕望的咒罵和什么東西被狠狠踢翻的巨響,“畜牧局的人來了……封場!全封了!要撲殺!所有……所有豬!一頭都不能留!我的豬啊……八百頭……全完了!貸款……全砸進去了……全完了啊靈芝!”
那一聲聲“完了”,像淬了冰的重錘,隔著幾百里的山路,狠狠砸在王靈芝的心口上。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李建國此刻的樣子:站在那片曾經充滿希望、如今已成地獄的寧鄉豬場中央,被濃烈的消毒水和死亡的氣息包圍,看著一頭頭親手養大的豬被拖走、焚燒,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脊梁。貸款、擴建、寧鄉縣城的新房……所有他燃燒了全部生命去構筑的未來圖景,在豬瘟的魔爪和“撲殺”的指令下,瞬間化為齏粉。
電話那頭,李建國的聲音變成了無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男人的崩潰在深夜的電話里顯得格外慘烈和絕望。背景里,豬群垂死的哀鳴、防疫人員冰冷的吆喝聲、火焰燃燒的噼啪聲……交織成一片末日般的交響。
王靈芝僵硬地握著手機,貼在耳邊。煤油燈昏黃的光暈在她蒼白的臉上跳動。她聽著電話那頭丈夫徹底坍塌的世界發出的碎裂巨響,感受著自己腰間那片冰冷堅硬的疼痛。山風呼嘯著,猛烈地撞擊著糊在屋頂破洞上的塑料布,發出嘩啦嘩啦、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徹底撕裂。寒意,從漏風的墻壁,從冰冷的地面,從電話那頭絕望的聲浪里,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將她緊緊包裹。
她慢慢地、慢慢地掛斷了電話。那令人心膽俱裂的嚎哭和混亂的噪音戛然而止。屋里只剩下山風凄厲的呼號,油燈芯燃燒的細微嗶剝聲,以及自己沉重而壓抑的呼吸。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又仿佛被這無邊的寒冷和黑暗徹底凍僵了。她緩緩地、緩緩地彎下腰,把額頭抵在冰冷的膝蓋上,蜷縮成一團,像一片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即將凋零的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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