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的業務(十四)
小炒店后廚的空氣像一塊浸透了餿水、又被反復蒸煮的破抹布,又濕又重,帶著令人窒息的腐敗油膩感。王姐系著那件硬邦邦、散發著惡臭的圍裙,站在油膩的洗碗池前。渾濁冰冷的水流沖擊著她凍得通紅的、布滿裂口和舊傷疤的手,油膩的泡沫帶著食物殘渣黏附在皮膚上。她拿起一個沾滿紅油和干涸飯粒的盤子,用那塊同樣污穢的絲瓜瓤,用力地、機械地刮擦著。動作快而穩,帶著一種在油污和冷水中浸泡了半輩子練就的、近乎本能的效率。盤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污垢被剝離,露出底下廉價瓷器的慘白,隨即又被下一波油膩的臟水淹沒。
小輝站在后廚門口,掀開的油膩門簾縫隙里,是前廳嘈雜的人聲和嗆人的油煙。老板那聲去外面,收碗!像鞭子一樣抽在他背上。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里混著前廳的油煙和后廚的餿味,嗆得他喉嚨發緊。他強迫自己邁開灌了鉛似的腿,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前廳的喧囂和渾濁的熱浪瞬間將他吞沒。幾張油膩的折疊桌旁坐滿了光著膀子、大聲劃拳喝酒的男人。地上散落著花生殼、煙頭、吐出的骨頭和翻倒的啤酒沫。杯盤狼藉,湯汁橫流。一個食客斜眼瞥見這個瘦弱的少年,醉醺醺地指著自己桌上堆疊的臟碗碟,含糊地吆喝:小子!收利索點!別他媽毛手毛腳的!
小輝感到臉上像火燒一樣。他低著頭,快步走過去,小心翼翼地端起那摞搖搖欲墜、沾滿油污和殘羹的碗碟。盤子邊緣滑膩冰冷,湯水滴滴答答落在他洗得發白的校服褲腳上,留下深色的污漬。他努力保持著平衡,像捧著一堆隨時會baozha的炸彈,笨拙地穿過狹窄的過道,走向后廚門簾。
掀簾,進入惡臭悶熱的碗山地獄;放下碗碟,那油膩的又增高了一分;再掀簾,進入喧囂污濁的前廳戰場。每一次進出,都像在兩個截然不同卻又同樣令人窒息的世界里穿梭。他的動作從一開始的僵硬生疏,到后來漸漸帶上了一絲麻木的熟練,只是眼神始終低垂,躲避著那些或漠然或戲謔的目光。汗水混著前廳的油煙,在他額角脖頸間蜿蜒流下。
后廚里,王姐像一架上緊了發條的機器。她的雙手在冰冷渾濁的臟水里快速翻飛,油膩的碗碟在她手中發出刺耳的刮擦聲,被短暫地剝離污垢,又迅速投入旁邊另一個更大的、同樣渾濁的漂洗池。她身邊那個佝僂的老婦人始終沉默,動作慢得像凝固的樹膠,渾濁的眼睛偶爾抬起,空洞地掃一眼王姐那快得驚人的動作,又茫然地垂下。王姐沒有看她,也沒有看兒子進進出出的身影。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眼前這堆似乎永遠洗不完的油膩垃圾上,集中在那水流細小的水龍頭上,集中在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最少的力氣,完成這場與污垢的搏斗。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只剩下碗碟堆積、被清洗、再堆積的循環。她的手臂開始酸痛,腰背僵直,被冷水泡得發白的手指關節在用力時傳來陣陣刺痛。油膩的圍裙沉重地貼在身上,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她只是咬著牙,動作沒有絲毫放緩。八十塊,四十塊,還有一頓午飯。這冰冷的數字支撐著她機械地重復。
中午的翻臺高峰期終于過去。前廳的喧囂暫時平息,只剩下食客走后更顯狼藉的桌面和滿地垃圾。老板叼著煙走進后廚,油膩的目光掃過洗碗池。王姐身邊堆積的干凈碗碟已經碼放整齊,像一座小小的、慘白的堡壘,而那個老婦人身邊,還有不少沒洗的碗堆著。老板從鼻孔里哼出一聲,算是認可。他從油膩的圍裙口袋里摸出一把皺巴巴的零錢,抽出兩張二十的、一張十塊的、一張五塊的,想了想,又抽出一張十塊的,一起扔在洗碗池旁邊沾滿油污的臺面上。
喏,你的八十。小子,四十。錢幣沾著油漬,落在污垢里。
王姐停下了動作。她沒有立刻去拿錢,只是用圍裙擦了擦濕漉漉、凍得通紅的手,那動作更像是徒勞。然后,她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那幾張同樣沾了油污的紙幣撿起來,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她把那四十塊遞給剛走進來、同樣一身狼狽的小輝。小輝接過錢,薄薄的紙幣似乎還帶著油膩的溫熱,卻讓他覺得異常沉重冰冷。
午飯在那邊,自己盛!老板不耐煩地指了指角落里一個巨大的、冒著熱氣的鋁盆。盆里是顏色渾濁的燉菜,漂浮著幾片肥膩的肉皮和蔫黃的菜葉,散發著一股濃重的、廉價調料的怪味。
王姐和小輝走到鋁盆邊。王姐拿起兩個同樣油膩的、邊緣豁口的搪瓷碗,用勺子在盆底撈了撈,盛了小半碗渾濁的菜湯,又勉強撈起幾片沒什么油水的菜葉和一小塊肥肉皮,遞了一碗給小輝。她自己則只盛了更少的湯和菜葉,幾乎沒有固體。沒有飯。
母子倆端著碗,默默地走到后廚最角落、靠近潲水桶的陰影里。潲水桶散發出的酸腐惡臭幾乎蓋過了碗里寡淡的菜湯味。小輝看著碗里漂浮的油星和那幾片蔫黃的菜葉,胃里一陣翻騰。王姐卻像沒有聞到任何氣味,她低著頭,用筷子極其快速地扒拉著碗里的湯和菜葉,發出輕微的吸溜聲。她吃得很快,很專注,仿佛在進行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幾口之后,碗就見了底。她甚至用筷子仔細地刮了刮碗壁,把最后一點渾濁的湯汁也送進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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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時光更為漫長難熬。前廳偶爾有客人,碗碟的堆積速度慢了下來,但后廚的悶熱和惡臭絲毫未減。王姐依舊站在水池前,清洗著零散送進來的碗盤。她的動作依舊快,但小輝注意到,母親的手臂抬起放下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滯,腰背似乎也比早上更加僵硬。她沉默地清洗著,偶爾會極其短暫地停下,將那只傷痕累累的手在油膩的圍裙上用力蹭幾下,仿佛想蹭掉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酸痛,隨即又立刻投入工作。
小輝被指派去打掃前廳。他拿著油膩膩的拖把,一遍遍拖拭著永遠也拖不干凈、黏糊糊的地面。彎腰擦拭桌腿時,他瞥見桌底縫隙里塞著一張被踩得臟污的紙片。他下意識地撿起來,抹掉上面的油污。是一張被揉皺的招聘啟事,比早上在電線桿上看到的要新一些:沸騰年代連鎖火鍋店(城南新店)開業在即!高薪誠聘:大堂領班、服務員、傳菜員、資深洗碗工-->>(有大型餐飲經驗優先)、后廚切配……待遇優厚,包食宿,培訓上崗,月結+提成!聯系電話……
資深洗碗工幾個字,像微弱的火星,在少年灰暗的心底閃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后廚方向,門簾縫隙里,母親佝僂著腰背、雙手泡在臟水里的側影模糊而沉重。他把那張皺巴巴的紙片小心地撫平,偷偷塞進了自己校服褲子口袋里。
傍晚,小炒店的燈光亮起,昏黃而油膩。前廳又迎來一波喧囂。小輝穿梭在酒氣和吆喝聲中收碗,一次端起太多油膩的盤子時,腳下一滑,身體猛地趔趄。他拼命想穩住,手臂劇烈地晃動,最上面的幾個盤子還是一聲滑脫,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油膩的菜湯和碎片四濺!
媽的!小兔崽子!眼睛長屁股上了?!老板的咆哮像炸雷一樣響起,幾步就沖了過來,看著地上的狼藉,氣得臉上的橫肉都在抖,剛他媽掙點錢就給我摔盤子!四十塊?這盤子一個就得賠十塊!白干!今天白干了!
食客們哄笑起來,帶著看戲的戲謔。小輝僵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看著地上刺眼的碎片和油污,聽著刺耳的哄笑和責罵,巨大的屈辱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想蹲下去收拾,手腳卻像被凍住一樣僵硬。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地擋在了他面前。王姐不知何時已從后廚出來,系著那件骯臟的圍裙。她沒有看地上的碎片,也沒有看暴跳如雷的老板。她的目光像冰冷的錐子,直直地刺向那個哄笑得最大聲、剛才還指揮小輝收碗的光膀子食客。
那食客被這突如其來的、毫無情緒的冰冷目光看得一愣,笑聲卡在了喉嚨里。
王姐的聲音嘶啞,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老板的咆哮和剩余的哄笑,清晰地砸在每個人耳朵里:
他毛手毛腳,摔了碗,該賠。
她頓了一下,目光依舊死死釘在那個食客臉上,一字一句,冰冷而清晰:
你腳底下使絆子,看他摔了笑,該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