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的業務(十)
后廚里,煤球爐微弱的紅光在油膩的墻壁上跳躍,映著小輝低垂的側影和膝蓋上那碗氤氳著熱氣的陽春面。空氣里彌漫著面條和蔥花的樸素香氣,混合著洗潔精、油煙和陳年積垢的味道。王姐背對著兒子,沉默而用力地擦拭著早已光潔的灶臺,抹布劃過冰冷的金屬表面,發出單調而規律的摩擦聲。那聲音,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節奏,用來掩蓋心底翻涌的驚濤駭浪。
小輝始終沒有動筷子。他只是低著頭,雙手攏著滾燙的碗壁,身體因為寒冷和某種壓抑的情緒而微微顫抖。昏暗中,王姐能清晰地看到他凍得發紫的嘴唇在輕微哆嗦,看到他單薄的肩胛骨在洗得發白的校服下清晰地凸起。巨大的心痛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終于停下了擦拭的動作,轉過身,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怎么……弄成這樣?”
聲音在寂靜的后廚里顯得格外清晰。小輝的身體猛地一僵,攏著碗壁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依舊低著頭,喉嚨里滾動了幾下,才發出一個含混的、帶著濃重鼻音的音節,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說話!”王姐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帶著一種被壓抑了太久的、近乎失控的急切和恐慌。她往前逼近一步,昏黃的燈光下,她額角那道淺淡的疤痕和眼底深重的疲憊與焦慮無所遁形,“你外婆……走了,你……你去哪兒了?!是不是……是不是他那邊……”
“別問了!”小輝猛地抬起頭,嘶啞地低吼出聲,像一頭被逼到墻角的小獸!他眼眶通紅,里面布滿了血絲,憤怒、委屈、絕望和一種被撕開傷口的巨大痛苦在其中劇烈翻涌!他死死盯著王姐,嘴唇哆嗦著,聲音因為激動而變調:“你現在問這些有什么用?!當初你走的時候想過我嗎?!外婆病得快不行的時候你在哪兒?!現在裝什么好人?!”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王姐心上!她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兒子眼中那赤裸裸的控訴和怨恨,像一把鈍刀,在她早已傷痕累累的心上來回切割。是啊,她有什么資格問?她是個不稱職的女兒,更是個失職的母親!
“我……我……”王姐的聲音哽在喉嚨里,破碎不堪。
“我在火車站睡了三天!”小輝猛地站起身,膝蓋上的面碗差點被打翻,滾燙的面湯濺出來,燙紅了他冰冷的手背,他卻渾然不覺。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小獸,胸膛劇烈起伏,積壓了太久的委屈和憤怒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最后一點強撐的堤壩:“我爸!我爸那個新老婆!她……她把外婆留給我的那個金戒指……偷走了!就那個……外婆說給我娶媳婦用的……老戒指!”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巨大的羞辱和憤怒,“我找她要!她反咬一口說我偷東西!我爸……我爸信她!他打我!他讓我滾!說就當沒我這個兒子!”
小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我他媽能去哪兒?!外婆沒了!家也沒了!我就像條野狗!睡在火車站的長椅上!餓得……餓得連買包方便面的錢都沒有!要不是……要不是實在冷得受不了……”他的聲音哽咽住,后面的話被劇烈的抽泣堵了回去。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王姐,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嗚咽聲在寂靜的后廚里顯得格外凄涼。
王姐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兒子的話像無數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她全身每一個細胞!前夫!那個薄情寡義的男人!還有他那個惡毒的女人!他們不僅奪走了她的婚姻,毀了她的人生,現在連她兒子最后一點念想和棲身之所都要剝奪!連母親留給外孫唯一的遺物都要染指!
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著無邊無際的心痛和滅頂的悔恨,如同失控的火山,在她沉寂多年的胸腔里轟然爆發!血液瞬間沖上頭頂,眼前陣陣發黑!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的聲音!
“李志強……劉薇……”王姐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名字,聲音嘶啞低沉,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浸透了毒汁的恨意!那恨意如此濃烈,如此刻骨,仿佛要將這兩個名字連同他們的主人一同嚼碎、焚毀!她放在身側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萬分之一!
她猛地抬起頭,看向兒子那單薄、顫抖、充滿了無助和怨恨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巖漿般滾燙的沖動瞬間攫住了她!她要去找他們!去找那對狗男女!她要撕爛那個賤女人的臉!她要揪著李志強的衣領問他憑什么!憑什么這么對她的兒子!憑什么!
這個念頭像毒火一樣灼燒著她的理智。她腳步踉蹌,就要不管不顧地沖向門口!
“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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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帶著哭腔和巨大恐慌的呼喚,如同冰水兜頭澆下!
小輝猛地轉過身,臉上還掛著淚痕,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他看到母親眼中那駭人的、幾乎要毀滅一切的瘋狂恨意!他幾乎是撲過來,一把死死抓住了王姐冰冷顫抖的手臂!那力道大得驚人,帶著少年人全部的力氣和恐慌!
“媽!別去!!”小輝的聲音嘶啞尖利,充滿了恐懼,“你斗不過他們的!他們有錢!有勢!那個劉薇……她爸是當官的!我爸……他現在只聽她的!你去能怎么樣?!他們會報警!會把你抓起來!他們會……他們會……”他不敢再說下去,只是死死抓著王姐的手臂,像抓住即將墜入深淵的最后一根繩索,眼神里充滿了哀求,“別去……求你了……別去……”
兒子眼中那深切的恐懼和哀求,像一把更鋒利的刀,狠狠刺穿了王姐被恨意蒙蔽的心。她看著兒子布滿淚痕、寫滿驚恐的臉,看著他那雙緊緊抓住自己、指節發白的手,看著他身上那件單薄破舊的校服……那股毀滅一切的瘋狂怒火,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了下去,只剩下冰冷徹骨的絕望和無邊無際的疲憊。
是啊……她去能怎么樣?像潑婦一樣罵街?然后呢?被保安拖走?被警察帶走?留下兒子一個人,更加無依無靠?李志強和劉薇那種人,踩死她這樣的螻蟻,甚至不需要自己抬腳。
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身體里那股支撐她站立的力氣被瞬間抽空,雙腿一軟,要不是小輝死死抓著,幾乎要癱倒在地。
她不再掙扎,只是任由兒子抓著自己的手臂。身體因為脫力和巨大的情緒沖擊而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她閉上眼睛,滾燙的淚水終于沖破最后一道防線,洶涌而出,順著她灰敗的臉頰無聲滑落。那不是委屈的淚,不是軟弱的淚,而是被現實碾碎所有反抗可能后,從靈魂深處滲出的、冰冷的絕望之淚。
小輝看著母親無聲流淚、渾身顫抖的樣子,抓著她手臂的手也-->>微微顫抖起來。他眼中的憤怒和怨恨被一種更深沉的、復雜的痛苦取代。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更緊地抓住了母親冰冷的手臂,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后廚里只剩下母子倆壓抑的呼吸聲和煤球爐里煤塊偶爾爆裂的噼啪聲。油污的墻壁上,兩個依偎在一起的、單薄而沉重的剪影,在昏黃的光線下微微晃動,顯得無比脆弱又無比堅韌。恨意被冰冷的現實澆滅,留下的是更深的絕望,以及絕望中,那一點無法斬斷的、血濃于水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