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刺鼻的空氣和機器的轟鳴聲中緩慢爬行。不知過了多久,廠區下工的凄厲電鈴聲驟然響起,劃破了沉悶。幾分鐘后,穿著統一灰藍工裝的人群如同開閘的潮水,從幾個廠房門口涌出。她們大多低著頭,腳步拖沓,臉上帶著一種被流水線榨干后的麻木。空氣里那股化學品的味道似乎更濃了。
陳默的目光在攢動的人頭中急切地搜尋。終于,他看到了那個身影。林晚晴夾在幾個女工中間,從三號車間門口走出來。她身上的工裝明顯不合身,過于寬大,袖口和褲腿都挽了好幾道,沾著灰白色的粉末狀污跡。她比上次在河灘見到時更瘦了,顴骨突出,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蠟黃,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像淤傷。她低著頭,用一塊同樣灰撲撲的毛巾捂著口鼻,劇烈地咳嗽著,單薄的肩膀隨著咳嗽不斷聳動。
“晚晴!這邊!”一個同樣穿著工裝、臉上帶著雀斑、年紀相仿的女工朝她招手,嗓門挺大。林晚晴循聲望去,看到同伴,捂著嘴的手稍稍放下,露出一張因咳嗽而憋得泛紅、卻依舊透著灰敗的臉。她加快腳步朝同伴走去。
“咋咳這么厲害?”雀斑女工皺著眉,伸手想幫她拍拍背,又看看她工裝上沾的粉末,手停在半空,“王胖子又讓-->>你去弄‘白粉’(指某種化工原料)了?不是說了讓你戴嚴實點嗎?那玩意兒吸進去可不得了!”
林晚晴搖搖頭,又咳了幾聲,聲音嘶啞:“戴了…口罩…太悶…喘不上氣…”她喘息著,從工裝口袋里掏出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兩個冷硬的饅頭,“小梅…有開水嗎?”
“有有有!我剛打了一壺!”叫小梅的女工連忙從自己拎著的破舊熱水瓶里倒出半杯熱水遞過去。林晚晴接過杯子,小口啜飲著熱水,試圖壓下喉嚨里那股灼癢和惡心感。她拿出一個饅頭,掰了一小塊,泡在剩下的熱水里,慢慢地、艱難地吞咽著。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只為維持生存的疲憊。
小梅看著她蠟黃的臉色和深陷的眼窩,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一絲過來人的神秘和關切:“晚晴,你…你身子還干凈不?”她眼神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林晚晴依舊平坦的小腹,“上回…診所那老東西…沒真給你種上吧?我跟你說,這廠里的活兒,可經不起折騰!要是真有了,得趕緊弄掉!我知道鎮尾有個老嬸子……”
林晚晴掰著饅頭的手指猛地一頓,指關節瞬間捏得發白。她抬起頭,看向小梅,那雙曾經空洞麻木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掠過一絲劇烈的痛楚和冰冷的屈辱,像被燒紅的針狠狠扎了一下。但這光芒一閃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她的眼神迅速沉了下去,沉入一片更深的、死寂的潭水。她低下頭,用力將一小塊泡軟的饅頭塞進嘴里,近乎兇狠地咀嚼著,沒有回答小梅的話,仿佛要將所有的疑問、屈辱和那令人作嘔的“當歸”氣息,連同這冰冷的食物一起,狠狠地嚼碎,咽下去。
小梅被她這反應弄得有點訕訕,撇撇嘴,也不再追問,只是嘟囔著:“…我也是為你好…這地方,身子不干凈,麻煩更大…”
林晚晴依舊沉默地吞咽著,目光垂落在手中那杯渾濁的熱水上。水面上漂浮著幾粒細微的、灰白色的粉末,不知是水垢,還是從她頭發、工裝上掉落的某些東西。她盯著那幾粒粉末,眼神空洞,仿佛透過它們,看到了診所抽屜深處那幾片干癟發黑的當歸片,看到了河灘上被風吹散的紙屑,看到了病床上那個插滿管子、嘴角流涎的老人……
陳默站在馬路對面,隔著喧囂的馬路和廠區鐵門的柵欄,清晰地看到了林晚晴抬頭剎那眼中那抹尖銳的痛楚,也看到了她迅速沉入的、深不見底的麻木。他看到小梅湊近她耳語時她身體的瞬間僵硬,看到她指節捏得發白,看到她近乎自虐般的吞咽動作。一股強烈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嚨。他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想穿過馬路,想走過去……可腳下卻像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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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什么?道歉?給她那張催繳單?告訴她那個毀了她生活的老人正躺在icu里等死,而他這個兒子快要被拖垮了?還是像救世主一樣遞給她一點錢?哪一種,不是在她鮮血淋漓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或者再添一份居高臨下的羞辱?
他看到她咽下最后一口饅頭,將空了的塑料袋小心折好塞回口袋。她站起身,對小梅搖搖頭,示意自己回宿舍。她轉過身,捂著嘴又悶咳了幾聲,然后低著頭,像一道灰藍色的影子,獨自朝著廠區角落那排更加低矮破舊、如同鴿子籠般的集體宿舍樓走去。夕陽的余暉給她的背影鍍上了一層虛假的金邊,卻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灰敗。
陳默最終沒有動。他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單薄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樓昏暗的門洞里。手里的礦泉水瓶被他無意識地捏得咯吱作響,冰冷的塑料硌著掌心。他抬起頭,望向小鎮另一端鎮醫院的方向。暮色四合,振華化工廠巨大的煙囪依舊在噴吐著灰白的煙霧,像一條條垂死的巨蟒,緩緩融入越來越濃的黑暗。空氣里,那股混合著化工原料和劣質伙食的氣味,頑固地鉆入鼻腔,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屬于這個時代角落的冰冷氣息。
他轉過身,背對著那片巨大的、沉默的灰色廠房和那排鴿子籠般的宿舍,也背對著那個消失在門洞里的灰藍色身影。他邁開腳步,走向鎮醫院的方向,走向那間充滿消毒水味和生命衰敗氣息的icu病房。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著無形的鐐銬。
暮色徹底吞沒了小鎮。振華化工廠的照明燈慘白地亮起,將廠區的輪廓切割成生硬的幾何圖形。林晚晴推開宿舍那扇吱呀作響、漆皮剝落的鐵門。一股濃烈的、混雜著汗酸、霉味、廉價脂粉和隱約化學品氣味的濁浪撲面而來。狹長的走廊兩側,是一扇扇緊閉的房門,門縫底下透出昏黃的燈光和嘈雜的電視聲、笑罵聲。她走到走廊盡頭倒數第二間,用鑰匙打開門。
房間很小,只塞得下兩張上下鋪的鐵架床。墻壁斑駁,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洇著一大片可疑的深色水漬。唯一的小窗對著外面另一堵墻,幾乎透不進光。一個室友正半躺在床上刷手機,外放的短視頻聲音聒噪刺耳。另一個床位空著,堆滿了雜物。屬于林晚晴的下鋪,只有一張薄薄的褥子和一床洗得發白的舊被子。
她沒有開燈,借著走廊透進來的微弱光線,摸索著走到自己的床鋪邊坐下。身體像散了架一樣,每一個關節都在酸痛。喉嚨里那股灼癢感又涌了上來,她捂住嘴,壓抑地悶咳了幾聲,胸腔里像有砂紙在摩擦。她摸到枕頭邊那個用碎花布縫的小包,里面是那三百塊錢,貼身放著。指尖傳來布料的粗糙感。
她慢慢躺下,側過身,臉朝著冰冷的墻壁。墻壁粗糙的觸感抵著額頭。外面走廊里,不知是誰在尖聲爭吵,摔打東西的聲音乒乓作響。手機外放的短視頻聲音換了一個,是更加刺耳的電子舞曲。空氣里那股復雜的、令人作嘔的氣味,無孔不入。
她閉上眼睛,卻無法入睡。黑暗中,無數畫面紛至沓來:油膩發亮的黃銅脈枕砸在桌上的巨響,散落一地的當歸片,老中醫渾濁眼睛里最后熄滅的光,組長鄙夷的嘴臉,王阿婆冷漠的唾沫星子,小梅壓低聲音的詢問“身子還干凈不”,還有工服上沾著的灰白色粉末……最終,所有的畫面都定格在病床上,那個插滿管子、嘴角流涎、發出破風箱般“嗬嗬”聲的枯槁老人臉上。
黑暗中,林晚晴的身體蜷縮得更緊了,像一只試圖縮進殼里卻無處可逃的蝸牛。她放在胸口的手,隔著薄薄的工裝和碎花布包,緊緊攥著那疊帶著她體溫的紙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喉嚨深處,那股灼癢和惡心感,混合著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絕望,如同化工廠排放的污水,無聲地蔓延開來,浸透了四肢百骸。
與此同時,鎮醫院icu病房外慘白的燈光下,陳默隔著巨大的玻璃窗,看著里面躺在病床上毫無生氣的父親。各種管線纏繞著那具瘦小的軀體,監護儀屏幕上跳動著冰冷的光點。趙姐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打著哈欠,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他手里捏著那張如同判決書般的催繳單,紙張的邊緣幾乎要被他捏碎。窗玻璃上,倒映著他自己布滿血絲的雙眼和一張疲憊到近乎麻木的臉。
夜色濃稠,如同化不開的墨,沉沉地覆蓋著小鎮。振華化工廠的煙囪依舊在噴吐,鎮醫院icu的燈光徹夜長明。兩個被無形的“脈”緊緊纏縛、在各自泥淖中掙扎的人,一個蜷縮在彌漫著化學氣味的鐵架床上,一個僵立在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病房外,都在這無邊的黑暗里,無聲地對抗著那幾乎要將人碾碎的重量。空氣里,仿佛還殘留著那早已消散的、屬于“當歸”的、苦澀而虛幻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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