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二)
林晚晴跟著陳默,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積水橫流的石板路上。雨水冰冷地砸在臉上、頸子里,激得她不住地瑟縮。陳默撐著傘,大半傾向她這邊,自己沖鋒衣的肩頭很快洇濕了一大片深藍。他沒有試圖攙扶她,只是沉默地在前半步引路,保持著一種克制的距離。這距離讓林晚晴感到一絲虛脫的安全感,也讓她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稍稍平復——那感覺自從被組長指著鼻子污蔑偷竊時起,就死死纏著她,此刻在冰冷的雨水沖刷下,依舊頑固地盤踞著。
鎮衛生院急診室的白熾燈管發出嗡嗡的電流聲,光線慘白刺眼,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嗆人。穿著白大褂的年輕女醫生動作麻利,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干練和些許不易察覺的疲憊。聽完陳默簡略的說明(他隱去了父親那番“驚厥傷胎”的診斷,只說病人情緒劇烈波動后腹痛心悸),女醫生示意林晚晴躺上檢查床。
冰涼的耦合劑涂在小腹皮膚上,激得林晚晴猛地一顫。女醫生手中的超聲探頭壓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在皮膚上滑動、探查。冰冷的儀器屏幕里,只有一片混沌的、灰黑相間的光影,像深不見底的漩渦。女醫生眉頭微蹙,專注地盯著屏幕,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了幾下,記錄著測量數據。
時間在冰冷的寂靜中流淌,每一秒都格外漫長。林晚晴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她能感覺到陳默站在檢查床另一側,目光沉靜地落在屏幕上,沒有一絲波瀾。他的存在像一塊礁石,沉默,堅硬,也讓她無處遁形。
“沒有。”女醫生終于開口,聲音清晰而冷靜,在嗡嗡的電流聲里如同宣判,“子宮及附件形態正常,宮腔內未見孕囊回聲。子宮內膜厚度約8mm,未見明顯異常。”她摘下一次性手套,扔進污物桶,“目前來看,沒有妊娠跡象,也沒有器質性病變導致的急性腹痛。”
她轉向林晚晴,語氣放緩了些:“根據你描述的劇烈情緒刺激和過度勞累,腹痛和心悸很可能是急性應激反應,神經性的。嚴重失眠和營養不良也會導致類似癥狀。建議先做個血常規看看整體情況,然后好好休息,調整情緒,必要時可以心理疏導。”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林晚晴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和眼下濃重的烏青,又加了一句,“你太虛弱了。”
“神經性腹痛……”林晚晴喃喃地重復著這個陌生的詞,像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又像被這個冰冷的定義徹底釘在了某種羞恥的柱子上。沒有孩子。那個瞬間攫住她、讓她下意識護住小腹的巨大恐懼,原來只是身體在極端重壓下的扭曲吶喊。一種難以喻的疲憊和荒謬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幾乎將她淹沒。她撐著坐起身,避開陳默投來的目光,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無形的鞭子抽打過。
陳默沒說什么,只是遞過來幾張紙巾。他拿著女醫生開的血常規化驗單,陪她去抽血。針頭刺入皮膚的瞬間,林晚晴閉了閉眼,那細微的刺痛感反而帶來一絲奇異的清醒。
等待結果的時間沉悶而漫長。兩人坐在走廊冰涼的藍色塑料椅上,中間隔著一個人的空位。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流淌,外面的世界一片模糊。陳默看著窗外的雨幕,忽然低聲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父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的聲音有些干澀,帶著一種追憶的沉重,“我媽走得太早,快三十年了。那時候我還在上小學。他一個人拉扯我,白天在公社衛生所給人看病抓藥,晚上還要批改作業——他那時還在村小兼著課。他的手藝是實打實跟老輩人學的,也治好了不少人。他常說,‘醫者父母心’,病人信你,把命交給你,這份托付比山還重。”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某個遙遠的畫面:“我小時候半夜發燒,他整夜不睡地守著,給我推天河水,一遍一遍,手指都推腫了。他那雙手,是救過命的。”陳默的目光落在自己骨節分明、同樣屬于醫生的手上,又緩緩移開,看向走廊盡頭那片被雨水模糊的灰白,“后來…后來我大了,出去讀書,工作,在省城安了家。他一個人守著那個老診所,守著那些舊方子,守著過去的日子。鎮上的人越來越少,年輕人都走了,剩下的老人,要么信了外面的新醫院,要么…也沒多少日子了。他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固執。那些舊方子,那些‘祖傳’的配伍,成了他唯一的念想和證明。他沉浸在里面,出不來了。”
陳默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刻的無力感:“他想證明自己還有用,還有價值。證明他守了一輩子的東西,沒有錯,沒有過時。證明他的手,還能號準天下的脈。”他轉過頭,第一次直視林晚晴的眼睛,那目光復雜難辨,有痛楚,有無奈,也有一絲銳利的審視,“所以,當一個年輕、無助、需要他‘神技’的病人出現時,這成了一種巨大的、無法抗拒的誘惑。他抓住了你,就像抓住了一根能證明他還沒有徹底被時代拋棄的稻草。他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神醫’幻夢里,把自己也騙了。那些脈象,那些診斷,那些‘胎氣’……是他自己信了,然后讓你也信了。這很可怕,也很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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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晴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陳默的話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一層層剝開了那二十多天溫情脈脈的脈診之下,包裹著的復雜、渾濁甚至令人作嘔的內核。那些帶著舊文人酸腐氣的藥方紙、那些關切的絮語、那覆蓋在她手上的滾燙掌心……此刻都褪去了那層“救命”的光環,露出了其下赤裸裸的、屬于一個孤獨衰朽靈魂的貪婪與自我欺騙。
原來,她只是他證明自己尚未完全腐爛的道具。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慢慢爬升上來,蓋過了小腹殘余的隱痛。她想起了抽屜深處那個寫著“當歸”的紙包。當歸,調經,補血。一個老中醫,給一個年輕姑娘開這味藥,那隱秘的、無法宣之于口的暗示,此刻像毒蛇一樣噬咬著她的神經。
“謝謝。”她終于開口,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她站起身,沒有看陳默遞過來的血常規結果——那上面觸目驚心的貧血指標對她而已毫無意義。她只是低低地說:“我該回去了。”說完,便低著頭,像一道單薄的影子,徑直走進了急診室外的風雨里,沒有回頭。陳默看著她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張了張嘴,終究沒有喊出聲。他手里捏著那張輕飄飄的血常規報告單,只覺得重逾千斤。
林晚晴沒有回廠里那間令人窒息的宿舍。她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漫無目的地在小鎮濕漉-->>漉的街巷里游蕩。雨小了些,變成了冰冷的牛毛細雨,無聲地浸透她的衣服。她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餓,只有一種巨大的、空洞的疲憊感,從骨頭縫里滲出來。
不知走了多久,她停在了一個黑漆漆的、散發著霉味和尿臊氣的巷口。巷子深處,隱約傳來搓麻將的嘩啦聲和男人粗魯的哄笑。她靠著濕冷的磚墻,慢慢滑坐到骯臟的地上,蜷縮起身體,把頭深深埋進膝蓋里。世界只剩下冰冷的雨絲落在頭發上的細微聲響,和胸腔里那顆沉重跳動的心臟。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停在她面前。林晚晴沒有抬頭。
“晚晴?”一個同樣帶著濃重外地口音、怯生生的女聲響起,是隔壁工位的劉姐。她撐著一把破傘,擔憂地看著蜷成一團的林晚晴,猶豫了一下,也挨著她蹲了下來,把傘往她那邊挪了挪。
“廠里…都傳開了。”劉姐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和更多的不安,“王阿婆那張嘴…快得很。說老陳頭…唉…說你…被他…”她似乎難以啟齒,含糊地帶了過去,然后重重嘆了口氣,“組長下午在車間里指桑罵槐,話可難聽了。說你…心思不正,連帶著廠里名聲都壞了…讓你…讓你暫時別去上班了…等通知。”
冰冷的雨水順著發梢流進脖頸,林晚晴卻覺得一股更刺骨的寒意從心底彌漫開來,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她依舊埋著頭,身體卻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她明白“等通知”的意思。電子廠流水線上,一個位置空出來,立刻就有無數雙手等著填進去。她這份賴以活命的工作,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