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凈人生(一)
建材城深處,王國美那狹窄的衛浴樣品展位里,她正俯身,手指間攥著塊雪白抹布,一遍遍擦拭著水龍頭樣品表面,仿佛要將金屬中潛藏的一切污垢與陰影都徹底抹除。她微微抿著嘴唇,臉頰上印著歲月刻下的紋路,四十四載春秋,未婚,卻如同被時光不斷沖刷的孤石,在世俗河流里獨自矗立。她抬起頭,瞥見對面展位里年輕姑娘們笑靨如花,身邊依偎著體貼男友,心頭瞬間涌起一陣難以喻的酸澀,隨即又被她迅速壓下,只化作手中更用力的擦拭。
“國美,別光顧著擦你那寶貝疙瘩了!”隔壁攤位賣瓷磚的胖嫂,人未到聲先至,嗓門洪亮得像面破鑼,“我這兒可有個好消息!”她扭著壯碩的腰肢擠過來,手里捏著張皺巴巴的紙,“瞧見沒?相親角新掛出來的‘資源’!五十二,剛退休,兒子早成家立業搬走了,家里兩套房,還有車!這條件,跟你那‘告示’上寫的,簡直嚴絲合縫!”
王國美停下動作,指尖習慣性地捻了捻抹布邊角,確保它絕對平整。她接過那張紙,目光如精密儀器般掃描著:“五十二……孩子獨立……有車有房……”她逐字默念,像是在檢驗一件商品的關鍵參數。末了,她抬起眼,眼神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審視:“人……干凈嗎?”她頓了頓,又強調道,“我是說,里里外外那種干凈。”
胖嫂拍著胸脯打包票:“放心!我張胖嫂辦事,靠譜!約了明晚‘金玉滿堂’,六點,不見不散!這回可得好好拾掇拾掇!”她擠眉弄眼地走了。
隔天傍晚,“金玉滿堂”酒樓的水晶燈流光溢彩,晃得人眼暈。王國美穿了件壓箱底的暗紅色薄呢外套,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提前一刻鐘就到了。她坐下,下意識地用指尖將桌布上一條幾乎看不見的微小褶皺仔細撫平。對面坐著的男人姓李,油光锃亮的腦門在燈光下像個剝了殼的鹵蛋,鑲金的牙隨著他唾沫橫飛的講述時不時閃一下光。
“王小姐,你這條件嘛……說實話,也就那樣了。”李胖子嘬了口茶,茶葉沫子沾在杯沿,他也不擦,“年紀擱這兒擺著,工作嘛,嘖嘖,賣馬桶的……”他拖長了調子,眼神毫不客氣地上下掃視著王國美,“不過嘛,看你人還算利索。結婚可以,但丑話說前頭,我兒子雖說成了家,可孫子開銷大,往后我那份退休金,大頭得貼補他們。你呢,你那四萬塊,正好夠咱倆日常開銷。你那小房子嘛,地段偏,租出去也值不了幾個錢,趁早賣了,錢存我這兒,我替你管著,穩當!”
王國美挺直的背脊仿佛被無形的重物壓了一下。她看著對方那張唾沫星子橫飛的嘴,油膩膩的衣領上清晰可見幾點油漬,指甲縫里更是嵌著一圈可疑的深色污垢。她胃里一陣翻攪,強忍著不適,盡量維持著聲音的平穩:“李大哥,我的收入,我的房子,我自己有打算。至于生活開銷,兩個人一起分擔,是應該的。”
“分擔?”李胖子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金牙在燈光下刺目地一閃,“跟我講分擔?王小姐,現實點吧!就你這條件,能找到我這樣的,那是你燒了高香了!還挑三揀四?年紀一大把,真當自己是黃花閨女呢?”他越說越起勁,聲音也拔高了,引得鄰座的人紛紛側目。
王國美臉上那點強撐的平靜終于碎裂開來。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面發出刺耳的銳響,心口像是被無數根冰針同時扎入,寒意與鈍痛迅速蔓延。她死死盯著那張油膩而刻薄的臉,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清晰而冰冷:“我挑的,是個人樣兒!不是垃圾堆!”說完,她抓起自己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手袋,轉身就走,把那刺耳的笑聲和滿桌的油膩狼藉狠狠甩在身后。高跟鞋急促地敲打著光潔的大理石地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碎裂的心上。
走出令人窒息的酒樓,王國美感到胸口憋悶得厲害,急需透一口氣。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下意識地走向了城市邊緣那條晝夜不息、裹挾著無數生活碎屑奔涌的渾濁河流。晚風帶著水腥氣撲面吹來,拂過她發燙的臉頰。她倚著冰冷的河堤欄桿,望著腳下黑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水流,眼眶一陣酸澀。她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混雜著淤泥和遠處垃圾的氣味,卻奇異地讓她混亂的思緒稍許沉淀。她掏出手機,屏幕的光映亮她疲憊卻依舊執拗的臉,手指在通訊錄里“胖嫂”的名字上懸停了許久,終究還是沒有按下去。算了,她無聲地對自己說,這條路,終究得自己一個人趟下去。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點。建材市場里,王國美依舊一絲不茍地擦拭著她的樣品,面對挑剔的顧客賠著笑臉,在銷售報表的數字縫隙間艱難地搏斗。那個油膩的李胖子帶來的刺痛漸漸麻木,沉入心底,變成一層堅硬的繭。偶爾,也會有顧客——通常是些自詡事業有成的中年男人,借著看產品的由頭,身體有意無意地靠得很近,目光黏膩地在她身上游走,語間帶著令人作嘔的暗示。王國美總是緊繃著身體,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冰,不動聲色地退開一步,語氣禮貌卻疏離得如同隔著一層厚玻璃:“先生,這款產品的詳細參數在手冊第三頁,您可以自己看看。”她內心一片荒涼,卻依舊挺直著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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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市場里顧客稀疏。王國美正埋頭整理新到的價簽,隔壁胖嫂又風風火火地晃了過來。王國美心里一緊,上次“金玉滿堂”的陰影瞬間籠上心頭。
“國美!”胖嫂嗓門依舊洪亮,但這次臉上卻帶著點罕見的、近乎討好的笑意,“別記仇啊,上次那死胖子,算我張胖嫂瞎了眼!這次這個,絕對靠譜!”她拍著胸脯,壓低了點聲音,“我娘家那邊的老鄰居,周老師!老周!五十五,剛退休沒兩年,以前是教中學語文的,斯文人!兒子在國外,早成家了,幾年才回來一趟。家里房子不大,但收拾得那叫一個干凈!車也有輛舊的,代步足夠。關鍵是,”胖嫂湊得更近,聲音里帶著篤定,“人品,那是這個!”她豎起了大拇指,“干干凈凈,規規矩矩一輩子!怎么樣?見見?”
王國美擦拭樣品的手頓住了。語文老師?斯文人?干凈?這幾個詞像微弱的火星,在她沉寂的心湖里輕輕閃了一下。她抬起眼,看著胖嫂難得真誠的眼神,沉默了幾秒,終于輕輕點了點頭-->>:“在哪兒?什么時候?”
“放心!不在那些虛頭巴腦的貴地方!”胖嫂趕緊說,“就老周家附近那個‘清心茶室’,你知道的,安靜,說話方便。明兒下午三點?”
“清心茶室”名副其實,店面不大,臨街的玻璃擦得透亮,里面是樸素的木桌椅,空氣里浮動著清雅的茶香,幾乎聞不到一絲油膩飯菜的氣味。王國美提前十分鐘到了,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午后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擦得一塵不染的桌面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她下意識地用手指輕輕摸了摸桌面,觸手溫潤干燥,沒有一絲黏膩,這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一點。
三點整,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半舊但洗得發白的淺灰色夾克的男人走了進來,身形清瘦,頭發花白,梳理得很整齊。他目光在店里掃視一圈,很快落在王國美身上,露出一個溫和而略帶歉意的笑容,快步走了過來。
“王小姐?不好意思,久等了。”他的聲音不高,帶著點書卷氣的清朗,像這茶室里沉淀的茶香,令人安心。他自然地拉開椅子坐下,動作輕緩,沒有帶起一絲風,椅子腿也沒有刺耳的刮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