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戲猛于虎（四）
清晨六點，王鯤鵬就醒了。與其說是醒，不如說是被一種巨大的、混雜著亢奮與不安的能量硬生生從混沌中拽了出來。夢魘里那冰冷的墜落感和枯手的觸感似乎還黏在皮膚上，揮之不去，但窗外上海灰蒙蒙的天光，以及床頭柜上那張印著星火俱樂部閃亮logo和地址的打印郵件，像兩股力量在他體內激烈撕扯。
他猛地坐起身，用力甩了甩頭，仿佛要把那些不祥的殘影甩掉。“夢都是反的！”他低聲給自己打氣，聲音在狹小空蕩的青旅房間里顯得格外干澀。他沖進逼仄的公共淋浴間，讓冰冷的水流狠狠沖刷身體，試圖洗掉汗水和那莫名的寒意。對著布滿水漬的模糊鏡子，他強迫自己咧嘴，做出一個自信的、甚至是狂妄的笑容。鏡中的少年，眼底殘留著猩紅的血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但更多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孤注一擲。
“王鯤鵬，你是最強的！你生來就該站在那個舞臺上！”他對著鏡子，一字一頓地說，像是某種咒語。
七點半，他站在了星火電競中心宏偉的大門前。巨大的玻璃幕墻在晨曦中反射著冷硬的光，高聳的金屬結構線條銳利，充滿未來感。門頭上巨大的“spark”logo如同燃燒的火焰，無聲地宣告著這里的地位。這與家鄉那個彌漫著煙味和汗臭、鍵盤油膩發黏的黑網吧，完全是兩個世界。王鯤鵬感到一陣眩暈般的窒息，攥緊了口袋里那張薄薄的打印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深吸一口氣，混雜著汽車尾氣和城市塵埃的空氣涌入肺腑，點燃了他胸中的火焰。他挺直了因廉價背包而微微佝僂的背脊，邁步走了進去。
穿過自動感應門，一股混合著嶄新電子設備氣味、強力空調冷風和某種……類似消毒水的、極度潔凈的氣息撲面而來。巨大的挑高中庭明亮得晃眼，地面光潔得能映出人影。墻壁上是巨幅的電子屏幕，滾動播放著俱樂部旗下明星選手的精彩集錦，炫目的擊殺特效和山呼海嘯般的虛擬歡呼聲浪沖擊著感官。穿著統一黑色隊服、胸前繡著星火徽章的工作人員步履匆匆，神情專注而疏離，偶爾瞥向像王鯤鵬這樣明顯帶著青澀和局促的陌生面孔時，眼神平靜無波，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審視。
“海選試訓的，這邊簽到。”一個同樣穿著黑色制服、胸前掛著工牌的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指了指旁邊一張長桌。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音效。
長桌前已經排了十幾個人。都是和王鯤鵬年紀相仿的少年，臉上混雜著相似的緊張、期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競爭敵意。他們大多裝備精良，背著專業的電競背包，手腕上戴著價格不菲的機械鍵盤鍵帽手鏈。王鯤鵬默默站到隊尾，感覺自己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t恤和肩上的廉價背包，在這片光鮮里格格不入。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但又強迫自己抬起頭，目光灼灼地掃視著這個夢想殿堂的每一個角落。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地方！他一定要留下來！
簽到，領取臨時通行證，分組。王鯤鵬被分到了“b組”。工作人員將他們帶向訓練區深處。穿過一道需要刷卡的厚重玻璃門，眼前的景象讓王鯤鵬的心臟幾乎停跳。
一個極其寬闊的大廳，整齊排列著數十臺頂配的電競設備。巨大的曲面顯示器閃爍著待機幽光，流線型的電競椅包裹著高級的人體工學海綿，機械鍵盤和鼠標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每一根連接線都規整得如同藝術品。空氣中彌漫著高效散熱風扇發出的低沉嗡鳴，以及一種……緊繃到極致的寂靜。這與外面中庭的喧囂截然不同，這里是真正的戰場前沿。
已經有其他組的試訓者坐在位置上，戴著巨大的隔音耳機，手指在鍵盤上翻飛，屏幕上是高速流轉的游戲畫面。他們的表情極其專注，嘴唇緊抿，眼神銳利如鷹，仿佛整個世界都濃縮在眼前的方寸屏幕之中。沒有交頭接耳，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有鍵盤急促而密集的敲擊聲，匯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暴雨聲。
王鯤鵬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手指下意識地撫過冰涼的機械鍵盤表面，觸感陌生而高級。他戴上耳機，瞬間隔絕了大部分外界聲響，只剩下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和耳機里模擬出的游戲背景音效。一股巨大的壓力，混合著難以喻的興奮，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測試客戶端。
第一項：基礎操作反應測試。
屏幕上跳出各種快速閃爍的圖形、符號、方向箭頭。王鯤鵬全神貫注，鼠標指針飛快移動點擊，手指在鍵盤預設的幾個鍵位上敲擊。起初幾輪還算順利，他暗自松了口氣。但隨著速度越來越快，指令組合越來越復雜，他開始感到吃力。汗水悄悄從額角滲出。一個極其刁鉆的“組合閃避+反向技能釋放”指令出現時，他的手指在鍵盤上絆了一下，屏幕上的角色動作明顯遲滯，測試結果立刻跳出一個鮮紅的“failed（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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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鯤鵬的心猛地一沉，手心瞬間變得濕滑。
第二項：apm（每分鐘操作次數）與有效操作率測試。
要求在規定時間內，用指定英雄完成一套復雜的清野或對線模擬操作，系統會自動記錄每一次鼠標點擊和鍵盤敲擊，并分析其中有效指令的占比。王鯤鵬憋足了勁，手指在鍵盤上幾乎舞出了殘影，鼠標也被他甩得啪啪作響。他感覺自己快得像一陣風！結束時，他微微喘氣，帶著一絲自信看向成績欄。
apm：215。旁邊一個小字標注：b組平均apm：248。
有效操作率：63%。旁邊小字標注：b組平均有效率：78%。
兩個刺眼的數字，像兩記悶棍狠狠砸在王鯤鵬頭上。他引以為傲的手速，在這里僅僅是中下水平？而那低得可憐的有效操作率，意味著他剛才超過三分之一的動作都是無效甚至錯誤的廢操作！他臉色發白，下意識地看向旁邊一個同樣剛結束測試的試訓者屏幕，對方的apm高達278，有效操作率85%。那人似乎察覺到了王鯤鵬的目光，側過頭，嘴角勾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冷漠，隨即又轉回頭去。那眼神，像針一樣扎人。
上午的最后一項是筆試：游戲理解與戰術分析。
發下來的試卷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縮寫（游戲內術語）、復雜的兵線運營圖、野區資源刷新時間軸計算、以及針對不同陣容的戰術策略分析題。王鯤鵬盯著那些題目，大腦一片空白。他玩游戲靠的是本能、是臨場反應、是自認為超凡脫俗的“操作”，什么時候研究過這些枯燥到死的數據和理論？他連“分帶牽制”和“四一分推”的具體執行差異都說不清楚！汗水順著鬢角流下，滴落在試卷上，暈開一小片墨跡。他咬著筆桿，艱難地回憶著自己在網吧里那些“亂殺”的片段，試圖拼湊答案，但寫下的東西連自己都覺得混亂不堪。
交卷時，他看到前排一個眼鏡少年寫得滿滿當當，甚至還在最后一道大題旁邊畫了精細的戰術示意圖。一股冰冷的絕望感，開始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午餐是在電競中心寬敞明亮的員工餐廳。自助餐形式，菜品豐富精致。王鯤鵬卻食不知味。他端著餐盤，找了個角落坐下，味同嚼蠟地咀嚼著。周圍是其他試訓者低聲的交談，話題離不開剛才的測試、某個明星選手的打法、以及下午的團隊對抗賽。他們的討論中充斥著各種專業術語和戰術分析，聽得王鯤鵬云里霧里，更覺自己像個誤入神殿的異教徒。
他掏出手機，想看看時間，屏幕上卻跳出一條母親的短信：
“鵬鵬，到地方了吧？試得怎么樣？別緊張，好好發揮。錢夠不夠？你爸…唉，他昨晚咳了一宿，工地那邊催得緊，今早又去了…你安心比賽，家里別操心。”
短信的最后一句“家里別操心”，像一塊巨石壓在王鯤鵬心頭。父親沉重的咳嗽聲、母親疲憊的嘆息、那五千塊錢沉甸甸的分量……所有被他刻意忽略的現實，此刻都隨著這條短信洶涌地撲了回來。他盯著短信，手指微微發抖，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餐廳里明亮的燈光，美味的食物，周圍那些談論著遠大夢想的同齡人，都變得模糊而遙遠。他猛地低下頭，把臉埋在餐盤上方，用力眨著眼，逼回那股酸澀的潮意。不行！不能在這里崩潰！下午還有機會！
下午兩點，團隊對抗賽開始。這是重頭戲。
王鯤鵬被隨機分配到一個五人小隊。他打的是自己最自信的“打野”位置。比賽開始，他習慣性地按照自己網吧里的節奏，悶頭扎進野區，想著快速刷野提升等級，然后出山“拯救世界”。
“打野！下路河道蟹刷新了，控視野！”耳機里傳來上單隊友冷靜的指令聲。
王鯤鵬愣了一下，河道蟹？他以前很少刻意去控這個。他含糊地應了一聲：“…知道了。”手上卻還在刷著自己的野怪。
“打野，對方中單miss（消失）了，可能去上了，你往上靠一下反蹲！”中單隊友急促的聲音響起。
王鯤鵬看了一眼小地圖，自己的野怪還剩一點血，想著打完再去。就這短短幾秒的猶-->>豫，耳機里猛地響起上單隊友憤怒的吼叫：“操！打野你在干嘛？！我被抓了！治療！交治療啊！”屏幕上方跳出系統提示：己方上單被擊殺。
“我的…我馬上到…”王鯤鵬手忙腳亂地放棄野怪往上路趕，但為時已晚。他趕到時，對方打野和中單已經揚長而去，只留下上單陣亡的尸體和一片狼藉的兵線。
“打野，信號！給信號啊！對面打野位置！”下路的輔助也在吼。
“資源！峽谷先鋒要刷了，提前落位！”中單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
整個耳機里充斥著隊友們此起彼伏、焦躁甚至帶著責難的指令和報點。王鯤鵬感覺自己像被丟進了高速旋轉的漩渦中心。他拼命操作著自己的英雄，想靠個人能力打開局面，但每一次試圖單抓都被對方及時支援化解；他想去控地圖資源，卻總是慢人一步；他試圖溝通，但說出的指令要么滯后，要么模糊不清（“我去抓人了！”——抓誰？去哪抓？什么時候抓？）。他引以為傲的“神級操作”在對方嚴謹的團隊配合和視野布控下，顯得如此笨拙和無效。每一次死亡，耳機里都會傳來隊友壓抑的嘆息或不滿的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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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野，你到底會不會玩？支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