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過的通知書(三)
省城畫展的聚光燈,終究還是落在了王新文身上。幾家報紙的文化副刊不約而同地刊出了評論,稱他的蘭花“筆力老辣,氣韻沉靜”,“在繁華喧囂中開辟出一方幽蘭凈土”。贊譽如同細小的漣漪,在他原本平靜如深潭的生活里,悄然擴散開去。
縣文化館敏銳地嗅到了這縷清香,館長親自登門,態度懇切得近乎謙卑:“王老,您是我們縣的文化瑰寶啊!您看,能不能在館里,專門給您辟一個‘幽蘭雅室’?常年展出您的作品,讓家鄉父老也感受一下這份高雅藝術?”
王新文坐在書桌后,窗臺上的建蘭沐浴著午后暖陽。他聽完館長的宏圖大略,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館長費心了。畫著玩玩的東西,登不了大雅之堂。家里地方小,正好堆著,就不挪來挪去地折騰了。”他婉拒得干脆利落,仿佛那些贊譽和邀請只是拂過蘭葉的一陣微風,葉尖輕顫一下,便了無痕跡。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畫展的熱度未消,省電視臺一檔頗有名氣的文化訪談欄目組,竟也循著墨香找到了這座小城。制片人是個干練的中年女人,辭極具感染力:“王老師!您的蘭花畫出了我們這個時代稀缺的靜氣!觀眾需要這樣的精神滋養!我們想為您做一期深度專訪,講講您的藝術人生,從戰場到畫案,這傳奇經歷本身,就是最打動人的故事啊!”攝像機的鏡頭蓋已經打開,黑洞洞的鏡頭無聲地對準了他。
王新文看著那冰冷的鏡頭,眉頭不易察覺地蹙起。他下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眼鏡,仿佛要隔開某種窺探。他沒有看制片人熱切的眼睛,目光落在案頭一幅剛完成的《空谷幽蘭》上,墨色氤氳,蘭葉孤峭。“沒什么好講的。”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沉入水中的石頭,“畫畫就是畫畫,圖個清凈。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語氣平淡,卻像一道無形的閘門,將外界洶涌的好奇與喧囂,連同那段硝煙彌漫、案牘勞形的歲月,溫和而堅定地擋在了門外。欄目組最終無功而返。
就在老伴都以為日子將重歸蘭香墨韻的寧靜時,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叩響了家門。來人五十多歲,衣著考究,帶著一種久經商場的沉穩氣度,自稱姓陳,來自東南亞某國。他操著一口略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態度恭敬。
“王老先生,冒昧打擾。”陳先生雙手奉上一張制作精美的名片,“我在省城畫展上,被您的《墨蘭圖》深深打動。那畫里的風骨和氣節,讓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往事。”他的目光在王新文臉上停留片刻,帶著一種難以喻的復雜情緒,“我這次專程回國,就是希望能收藏您幾幅以‘堅韌’為主題的畫作。特別是……關于南疆山林的。”
“南疆山林?”王新文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抬起眼,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起來,第一次真正審視著眼前這個陌生人。陳先生的面容輪廓,在記憶的迷霧中隱約晃動,竟與當年特務連那個沉默寡、總喜歡在休息時望著遠山發呆的偵察兵陳阿水,有了幾分重疊!只是當年的青澀莽撞,已被歲月和財富徹底洗練。
“你是……阿水?”王新文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陳先生,或者說陳阿水,眼中瞬間涌起一層水光,他重重地點了點頭:“班長!是我!阿水!沒想到……您還記得我!”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帶著久別重逢的巨大激動。
書房里,蘭香依舊。陳阿水坐在王新文對面,手捧熱茶,不再是那個精明的商人,仿佛又變回了當年那個跟在班長身后、眼神里帶著敬畏與依賴的新兵。他講述著戰后如何輾轉流落異國他鄉,如何在底層摸爬滾打,又如何抓住機遇,在商海沉浮中掙下偌大家業。
“……日子是好了,可心里總像缺了一塊,空落落的。”陳阿水的眼神黯淡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茶杯,“特別是夜里,閉上眼,就是那炮火連天的山頭,就是倒下的戰友……那林子里的味道,濕的、腐的、帶著血腥和硝石味兒……忘不掉,怎么也忘不掉。”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重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驚悸,“這些年,我試過很多辦法,找過很多心理醫生,都沒用。直到在畫展上看到您那幅墨蘭……那么安靜,那么有力量,像從石頭縫里硬生生扎出來的根!那一刻,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
他抬起頭,眼中充滿了熱切的懇求:“班長,我想求您一件事。求您……幫我畫出來。就畫那片南疆的山林,畫那些石頭,那些樹,畫我們爬過的懸崖,趟過的溪流……不用畫炮火,不用畫人,就畫那片地!畫它現在的樣子!畫它經歷了一切,還……還活著的那個勁兒!我想把它掛在書房里,天天看著。也許……也許看著它安安靜靜地在那里,我的心……也能跟著安生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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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文沉默了。書房里只有墻上掛鐘秒針行走的輕微嘀嗒聲。陳阿水的話,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他內心深處那扇刻意塵封的門。南疆的濕熱空氣、叢林里腐敗落葉的氣息、巖石冰冷的觸感、溪水刺骨的涼意……連同那震耳欲聾的炮火轟鳴、子彈擦過耳際的尖嘯、戰友倒下的身影……無數被歲月強行壓制下去的感官記憶和情感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精心構筑的平靜堤壩,洶涌地將他淹沒!
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眩暈,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茶杯里的水面蕩開細密的漣漪。他猛地閉上眼睛,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和戰栗,時隔多年,依舊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