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十)(終)
房子最終還是賣了。
價格被壓得很低,低到像在傷口上又狠狠剜了一刀。買主是個精瘦的、眼神像算盤珠一樣滴溜溜轉的男人,據說在省城做點小生意,專為兒子買下這套“性價比極高”的學區房。簽合同那天,他捏著簽字筆,嘴里嘖嘖有聲:“要不是急著落戶,這價……唉,算了,誰讓咱孩子等不起呢!就當撿個漏吧!”語氣里的施舍和精明,像細鹽撒在滴血的創口上。
公公佝僂著背,用那布滿老年斑、關節粗大的手,在冰冷的合同上一筆一劃、極其緩慢地簽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筆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又像在親手給兒子刻著墓志銘。簽完最后一個字,他握著筆的手懸在半空,微微顫抖,久久沒有放下。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紙上那個墨跡未干的名字,仿佛要將它看穿,看透那紙背后代表的、無法挽回的失去。最終,他頹然松開手,筆“嗒”地一聲掉落在桌面上,滾了兩圈,不動了。他整個人也隨之垮塌下去,像一座被抽空了沙石的堡壘,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枯寂和疲憊。
婆婆沒有去。她把自己關在堂屋里那間光線昏暗的小房間,一整天都沒出來。隔著薄薄的門板,能聽到里面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那哭聲不是爆發,而是被巨大的悲傷和無力徹底碾碎后,從靈魂深處滲出來的、無聲的哀鳴。
錢很快分了。公公執拗地履行著他的“遺囑”:一份厚厚地塞進一個舊布包,那是他和婆婆買墳地、棺材的“棺材本”;一份用一個舊報紙仔細包好,推到我面前,報紙粗糙的邊緣摩擦著桌面,發出沙沙的輕響;最后一份,他親自去銀行換成了嶄新的票子,然后一個人背著那袋沉甸甸的、散發著油墨味的錢,去了鎮上的石料廠。
幾天后,建成那原本簡陋的墳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嶄新、高大、用本地最堅硬青石壘砌的墳塋。墓碑方正厚重,漆黑的碑面上,深深鐫刻著幾個冰冷而醒目的大字:
張建成之墓
沒有立碑人,沒有生卒年月,沒有只片語的生平。只有這五個字,帶著一種沉默的、近乎悲壯的倔強,孤零零地矗立在鐵路旁那片向陽的坡地上,迎著呼嘯而過的火車帶來的風,像一座無的界碑,宣示著一個生命曾經存在過的尊嚴。它刺眼地立在那里,對著張氏宗族綿延的墳山方向,像一記無聲的耳光,也像一個被放逐者最后的、孤獨的宣。
公婆拿到錢后,迅速地、近乎倉惶地搬離了村子。沒有告別,沒有告訴任何人去向。像兩片被狂風從枝頭撕下的枯葉,無聲無息地消失在縣城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或許是害怕三叔公那幫人再來糾纏,或許只是單純地無法再面對那片浸透了屈辱和悲傷的土地。他們割斷了與過去所有的聯系,只帶著那包沉甸甸的、冰冷的“棺材本”,等待著生命最后的、必然的沉寂。
我攥著那疊用舊報紙包著的、同樣冰冷的鈔票,在縣城西邊緊挨著工業區的一片雜亂、灰暗的出租房里,找到了一個棲身之所。
房間很小,只有十來個平方。墻壁斑駁,糊著舊報紙,有些地方已經發黃卷翹,露出底下灰黑的底色。一扇窄小的、蒙著厚厚油污的窗戶,正對著廠區那幾根晝夜不息、噴吐著灰白色煙霧的巨大煙囪。空氣里永遠彌漫-->>著一股混合著機油、劣質煤煙和下水道返潮的、難以形容的渾濁氣味。一張吱嘎作響的舊鐵架床,一張搖晃的掉漆方桌,一個掉了門的小衣柜,就是全部家當。這里是城市的背面,是光鮮之下藏污納垢的褶皺,是無數像浮萍一樣掙扎求生的底層人聚集的角落。
我把那個刻著“李”字的粗陶瓦罐,鄭重地放在唯一能曬到一點點午后陽光的窗臺上。瓦罐里,那幾根早已枯萎的野花莖稈依舊倔強地立著,像一束風干的、無聲的守望。旁邊,擺著那盆從空房里帶出來的、半死不活的綠蘿。它的葉片依舊蔫黃,邊緣帶著焦枯的痕跡,但它還活著。在這污濁的空氣和微弱的光線下,它伸展著殘存的幾片葉子,像在無聲地喘息。
夜深了。工業區機器的轟鳴透過薄薄的墻壁傳來,沉悶而永無止境,像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沉重心跳。劣質路燈昏黃的光線,艱難地穿透蒙塵的窗玻璃,在斑駁的墻壁上投下模糊晃動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