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存折(七)
張行長辦公室那扇厚重的門在身后合攏,將真相帶來的驚濤駭浪短暫隔絕。陳銳站在走廊慘白的燈光下,手里緊緊攥著那本磨舊的存折,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指尖傳來的塑料封皮的粗糙感,此刻像無數根燒紅的針,反復刺扎著他的神經。
真相太沉重,太殘酷。他大學四年引以為傲的“底氣”,那建立在揮霍之上的虛假優越感,其根基竟是奶奶以她一生的清譽和默默承擔的責任,向“薪火計劃”借來的債!而他,不僅揮霍無度,甚至從未察覺這背后沉甸甸的代價和奶奶深藏的憂慮。巨大的悔恨和羞恥感如同滾燙的巖漿,在他胸腔里翻騰、灼燒,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踉蹌著走出銀行大門,午后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城市的喧囂撲面而來,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他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憑著本能,渾渾噩噩地踏上了返回省城的長途大巴。
車窗外,熟悉的景物飛速倒退。那些曾經讓他流連忘返的高檔商場、霓虹閃爍的娛樂場所,此刻在他眼中扭曲變形,仿佛一張張無聲嘲諷的血盆大口,吞噬著奶奶省吃儉用的心血和無聲的信任。他猛地閉上眼,將額頭抵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奶奶渾濁卻清亮的眼睛,存折上那一筆筆“助學貸款”的記錄,張行長那振聾發聵的質問——“她給你的是機會,是期望,更是用她自己一輩子的清譽和堅持,為你換來的、一份沉甸甸的‘信用’!”——這些畫面和聲音在他腦海里瘋狂交織、撞擊。
回到省城,他沒有回出租屋,而是徑直去了省人民醫院。icu外的走廊依舊冰冷,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父母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嚇了一跳。
“銳銳,怎么了?臉色這么差?銀行那邊……不順利?”母親擔憂地問。
陳銳看著父母憔悴而關切的臉,喉頭哽咽,千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句沉重得幾乎無法承受的承諾:“爸,媽,沒事。奶奶的錢……有著落了。我一定會……一定會把奶奶救回來,也一定會……把欠下的,都還清。”他沒有勇氣說出真相,那只會讓父母在沉重的醫療負擔上,再添一層無法承受的愧疚和痛苦。這份由無知和虛榮鑄成的十字架,只能由他自己背負。
他隔著icu厚重的玻璃門,凝視著里面病床上奶奶那毫無生氣的側影。枯瘦的身體插滿管子,監護儀上微弱跳動的曲線是生命唯一的證明。陳銳將手掌貼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想傳遞一絲溫度進去。他無聲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吶喊:“奶奶,對不起……對不起……我會立住的!我一定……會把‘薪火’還回去!”
回到公司,陳銳像變了一個人。他沉默得像一塊石頭,眼神卻沉淀出一種近乎鋒利的專注。主管甩過來的任務,無論多么瑣碎、多么棘手、多么令人厭煩的“臟活累活”,他都默默接下,沒有一句怨。他不再是那個挑肥揀瘦、眼高手低的新人。
那套老舊、臃腫、文檔缺失的客戶關系管理系統(crm),成了他的“戰場”。這曾經是他最厭惡的“垃圾堆”,現在卻成了他磨礪自己的“磨刀石”。他沒有抱怨系統架構的混亂,沒有咒罵前人留下的天書般的代碼。他戴上耳機,隔絕一切干擾,像一臺精密而不知疲倦的機器,將自己徹底沉入那片代碼的海洋。
白天,他處理日常的維護請求和用戶投訴,耐心細致,不再敷衍。夜晚,當辦公室人去樓空,只有他桌前的屏幕依然亮著。慘白的光映著他布滿血絲卻異常專注的眼睛。他一行行地啃噬那些晦澀難懂的代碼邏輯,一遍遍地梳理混亂的數據流,像考古學家清理千年積塵的古卷,不放過任何一個微小的變量和函數調用。餓了,啃幾口冷硬的面包;困了,用冷水狠狠抹一把臉,或者趴在桌上短暫地瞇十分鐘。鍵盤的敲擊聲成了深夜辦公室里唯一的旋律,單調,卻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執著。
主管最初只是冷眼旁觀,等著看他三天后搞不定核心模塊崩潰時的笑話。然而,三天后,陳銳不僅按時提交了修復報告,甚至附帶了一份詳盡的模塊邏輯梳理文檔和優化建議。主管看著屏幕上運行流暢的系統界面和那份條理清晰的文檔,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眼神里那層慣有的冷漠和輕視,悄然松動了一絲。
陳銳沒有在意主管的反應。他像一塊沉默的海綿,瘋狂吸收著一切能接觸到的技術知識。公司技術論壇上塵封的技術帖,圖書館角落里蒙灰的專業書籍,甚至以前他嗤之以鼻的、公司內部老工程師的經驗分享會,他都成了最積極的參與者。他不再追求速成的技巧和花哨的框架,而是扎扎實實地補基礎:數據結構、算法、設計模式、數據庫原理……那些大學時被他應付過去的課程,如今被他重新撿起,帶著一種近乎贖罪的心態,如饑似渴地鉆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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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成了他償還“信用”債務的唯一途徑。月底,當工資短信提示音響起,他看著那個數字,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將其中遠超生活必需的一大半,轉入了“助老貸”和“薪火計劃”的還款賬戶。看著轉賬成功的提示,他心中沒有半分不舍,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平靜和……尊嚴感。這是他真正靠自己的雙手,一點一點掙來的,用于承擔責任的錢。
他徹底告別了過去的生活方式。王磊的邀約電話偶爾還會響起:“銳哥,新開了家酒吧,氛圍賊好,出來放松下?”
陳銳的回答總是簡短而堅定:“不了磊子,加班。”
“銳哥,周末自駕去周邊玩玩?費用aa!”
“謝了,要回老家看奶奶。”
幾次之后,王磊的電話也少了。朋友圈里那些燈紅酒綠的照片,陳銳只是平靜地劃過,內心再無波瀾。他退掉了租金稍貴但離公司近的公寓,搬進了一個更偏遠、更簡陋,但月租便宜近一半的老舊小區單間。房間里只有一張床、一張舊桌子和一個簡易衣柜。墻壁斑駁,水管偶爾會在深夜發出怪響。但他毫不在意。他把奶奶的存折和那張寫著“自立”的紙條,用干凈的塑料封套裝好,端端正正地貼在書桌正前方的墻上。那是他的“中軍帳”,是他力量的源泉,更是時刻懸在頭頂的警鐘。
他開始自己做飯。菜市場里最普通的蔬菜,打折的雞蛋,偶爾買一小塊最便宜的豬肉。他學著控制火候,計算分量,精確到每一餐的花費。洗得發白的t恤和牛仔褲成了日常標配。他把所有不必要的開支都砍掉了,連手機套餐都換成了最基礎的那一檔。物質生活降到了最低點,但他的眼神卻日益清亮,步伐愈發沉穩。
日子在代碼、還款、醫院三點一線中循環往復,單調得像老式掛鐘的鐘擺。身體是疲憊的,精神卻像一根越繃越緊的弦。只有周末趕回老家,在icu外隔著玻璃看看奶-->>奶,或者握著奶奶那只插著輸液管、依舊枯瘦卻似乎多了一絲暖意的手時,他緊繃的神經才能得到片刻的、帶著酸楚的松弛。看著父母因為他每月穩定的還款而稍稍舒展的眉頭,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感,便又沉實了一分。
技術上的積累和心性的淬煉,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刻,悄然結出了第一顆微小的果實。
公司接了一個不大不小的zhengfu項目,需要為某個公共服務平臺開發一個數據實時采集和處理的子模塊。項目時間緊,任務重,核心難點在于如何高效、穩定地從多個異構且不穩定的老舊系統中抓取數據并進行初步清洗。項目組里幾個自詡“技術大牛”的同事,嘗試了幾種流行框架,不是效率低下就是頻繁崩潰,搞得焦頭爛額,項目進度嚴重滯后。主管急得嘴上起泡,在辦公室里大發雷霆。
陳銳默默聽著,看著主管桌上那份標注著“核心瓶頸”的技術方案文檔。那些同事推崇的框架,他私下都研究過,花哨但在此刻的場景下,未必是最優解。一個念頭在他心中盤旋:也許,最笨的辦法,反而最快?
他猶豫了很久。這不是他的項目,貿然插手很可能吃力不討好,甚至引來嘲諷。但看著項目卡殼,想著那沉甸甸的還款壓力,他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在下班后敲開了主管辦公室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