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復心脈(三)
陳濟生大夫的手指穩穩地搭在我的腕上,寸關尺三處,逐一細品。診室里靜得只剩下窗外老槐樹新葉在春風中摩挲的沙沙聲,以及我胸腔里那顆因期待而微微加速的心跳。他的神情專注而平和,眉宇間那份閱盡滄桑的沉靜,此刻也染上了一絲面對新生命的鄭重與柔和。
他的指尖在我腕上停留的時間比尋常更長,仿佛在捕捉著一種極其微妙、充滿活力的新韻律。那專注的模樣,讓一旁等候的陸明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追隨著老大夫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終于,陳大夫緩緩抬起眼瞼。那雙閱盡人世悲歡的眼眸里,此刻漾滿了毫不掩飾的欣喜和一種近乎神性的了然。他收回手,臉上綻開一個極其溫暖、極其欣慰的笑容,目光先是落在我臉上,隨即溫和地滑向我依舊平坦的小腹。
“脈象流利,如盤走珠,往來之間,滑疾有力。”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確認無誤的篤定,清晰地在安靜的診室里響起,“王姑娘,恭喜!這確是滑脈無疑,是喜脈,而且……”
他頓了頓,帶著一絲老派醫者的神采,手指習慣性地在空氣中虛點了一下,仿佛在描繪那脈象的獨特形態:“依老夫所感,這滑利之中,隱隱透著一股陽剛之氣,若按古法推演,十之八九,當是一位小郎君。”他看向我和陸明,眼中是純粹的祝福,“脈息穩健,胎元穩固,大約已有三月之數了。”
“真的?”陸明忍不住脫口而出,聲音里帶著巨大的驚喜和難以置信,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我的手,掌心溫熱而微微汗濕。我心中那最后一絲隱憂,在陳大夫篤定的話語和陸明毫不掩飾的喜悅中,徹底煙消云散。一股暖流從心底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每一個細胞都在歡欣雀躍。是個男孩!一個承載著我們所有希望與愛的小生命!
“太好了!謝謝您,陳大夫!”我和陸明幾乎同時說道,喜悅之情溢于表。
“好,好!大喜事!”陳大夫連連點頭,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仿佛年輕了幾歲。他轉身回到診桌后,再次提筆蘸墨。“胎象雖穩,但母體初孕,仍需精心調護,以固本培元,安養氣血,確保母子平安。”他一邊凝神書寫,一邊緩緩道來,“這安胎之方,以平和溫補為主,重在健脾養胃,滋養肝腎,兼以寧心安神。氣血充足,心神安寧,則胎元自然穩固,小郎君也能在母腹中安穩生長。”
宣紙上,墨跡淋漓,藥名古樸而充滿力量:桑寄生、續斷、菟絲子、杜仲、白術、黃芩、砂仁、酸棗仁……每一味藥,都承載著一位老醫者對生命的敬畏與守護。他寫得比上次更加用心,每一筆都透著鄭重。
“切記,”他將方子遞給我,目光慈祥而嚴肅,“按時煎服,勿要勞累,心境平和最為緊要。若有任何不適,隨時可來尋我。”
“一定!謝謝您,陳大夫!”我雙手接過藥方,感覺接過的不僅是一張紙,更是通向未來的、沉甸甸的保障。
時光如白駒過隙。冬日的初雪,悄無聲息地覆蓋了古老的胡同,給“回春堂”的灰瓦屋檐鑲上了一層潔白的銀邊。又是一個午后,一輛黑色的家用轎車小心翼翼地停在胡同口略顯狹窄的路邊。陸明先下車,繞到副駕,熟練地打開車門,從里面小心翼翼地抱出一個裹在厚厚羽絨抱被里的小小襁褓。我隨后下車,裹緊了圍巾,臉上帶著初為人母特有的、混合著些許疲憊卻無比滿足的光輝。我們相視一笑,陸明抱著孩子,我則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禮盒,里面裝著上好的茶葉和幾盒適合老人滋補的藥材,一同走向那扇熟悉的舊木門。
推開“回春堂”的門,混合著藥草、消毒水和冬日暖爐氣息的獨特味道撲面而來。陳濟生大夫正坐在爐邊翻看一本厚重的線裝書,爐火映紅了他清癯的臉龐。聽到門響,他抬起頭,目光落在我們身上,尤其是陸明懷中那個小小的襁褓時,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如同被投入星子的古井。
“陳大夫!”陸明聲音洪亮,帶著抑制不住的喜悅和感激。
“來了!”陳大夫放下書,臉上堆滿了發自內心的笑容,他站起身,步履似乎比上次見到時更顯蹣跚,但精神依舊矍鑠。他迎上來,目光緊緊鎖住襁褓:“快,快讓我看看我們的小郎君!”
陸明小心地將抱被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張粉雕玉琢般的小臉。小家伙正醒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環境,紅潤的小嘴微微嘟著,發出輕微的咿呀聲。
“哎喲!好!好模樣!”陳大夫湊近了看,笑得見牙不見眼,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極其輕柔地碰了碰嬰兒溫熱柔嫩的臉頰,動作小心翼翼,充滿了長輩的慈愛,“看這眼神,清亮有神!看這氣色,紅潤飽滿!好!真好!比我想象的還要康健!”他抬頭看向我和陸明,眼中滿是欣慰與自豪,“看來,王姑娘這心脈修復得徹底,氣血充盈,才能滋養出如此健壯的小兒郎!功不可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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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善意,咧開沒牙的小嘴,咯咯地笑了起來。那清脆純真的笑聲,瞬間點亮了整個略顯古舊的診所。
“全靠您老的方子,還有您當初的斷和鼓勵!”我將手中的禮盒放在桌上,真誠地說,“陳大夫,我們今天來,一是帶孩子來給您看看,讓您這位‘預家’也高興高興。二是……”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家伙胃口太好了,我……我這奶水有點跟不上了,想請您再給把把脈,看能不能開個催乳的方子?”
“哈哈!能吃是福!小郎君好胃口,是好事!”陳大夫爽朗地笑起來,連聲說好,“來,坐下,我這就看看。”
這一次,陳大夫給我號脈的時間并不長。他的手指搭上我的腕間,凝神片刻,臉上便露出了然的笑容。
“脈象從容和緩,氣血通暢,只是乳汁化生需要些助力。”他松開手,胸有成竹地道,“不妨事,這是產后常見情況。我這《濟生心脈驗案輯錄》里啊,正好有個家傳的溫和催乳方,效果不錯。”他走向那頂巨大的藥柜,這次沒有再踮腳,而是準確地拉開了中間一格抽屜,取出戥子。
“王不留行、通草、穿山甲(炮制)、黃芪、當歸、路路通……”他一邊熟練地稱量藥材,一邊溫和地囑咐,“這個方子重在通絡下乳,兼補氣血,藥性平和,不會影響奶質。回去煎服,再輔以鯽魚湯之類,很快就能跟上小郎君的步伐了。”
他將包好的幾副藥遞給我,目光再次落回陸明懷中的嬰兒身上,小家伙已經在他父親溫暖的懷抱里滿足地睡著了,小嘴還無意識地吧嗒著,模樣恬靜可愛。
陳大夫靜靜地看著,看了許久。爐火映照著他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龐,那-->>雙看過無數疾病、傷痛甚至死亡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與滿足。仿佛眼前這個在安穩睡夢中咂嘴的小小生命,就是他漫長行醫生涯里,最珍貴、最圓滿的答案。
“好,好……”他喃喃地重復著,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孩子的夢,“心脈修復,新脈已生……生生不息,這才是人間正道。”他抬起頭,目光掃過我和陸明,最后定格在熟睡的孩子身上,露出了一個無比安詳、無比圓滿的笑容。
“回去吧,天冷,別凍著孩子。”他朝門口揮揮手,聲音溫和而篤定,“好好養著,小郎君定能平安長大。”
我們再次鄭重道謝。陸明抱著孩子,我提著那包帶著草木清香的催乳藥,一同走出“回春堂”。門外,細碎的雪花仍在靜靜地飄落,天地間一片素凈的安寧。診所溫暖的燈光從門縫里透出來,映照著門前薄薄的積雪。陸明小心地護著懷里的孩子,我依偎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