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女b男(五)
孩子出生在深夜,像一聲嘹亮的號角,粗暴地撕裂了老破小里勉強維持的、搖搖欲墜的平靜。陳默抱著那個皺巴巴、紅彤彤的小生命,手臂僵硬得像兩根生銹的鐵棍。嬰兒的啼哭尖銳刺耳,在充斥著奶腥味和消毒水氣味的病房里回蕩,更像一種無休止的控訴。他低頭看著那張陌生的小臉,一種巨大的、混雜著責任和恐慌的洪流瞬間將他淹沒。父親?他是父親了。一個需要靠輔警四千塊工資,和一個對他充滿勉強容忍的女人共同支撐的家的父親。孩子扭動著,突然哇地吐了一口奶,溫熱的液體濺在陳默那件洗得發硬的廉價t恤袖口上,留下一個深色的、帶著腥氣的印記。他手忙腳亂,笨拙地用紙巾擦拭,動作僵硬而慌亂。旁邊的薇薇靠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眼神疲憊地掃過他笨拙的動作和袖口的污漬,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嘴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
出院回家,是場更狼狽的戰役。暴雨如注,砸在出租車車窗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老破小的樓道里,陳默一手抱著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像抱著一個隨時會baozha的易碎品),一手拎著塞滿尿布奶瓶的巨大提包,雨水順著他廉價西裝的衣角滴落,在積灰的水泥地上洇開深色的斑點。薇薇撐著傘,挺著尚未完全恢復的腰身,艱難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眼神里是對腳下濕滑樓梯的警惕,也是對前面那個狼狽背影的漠然。
終于跌跌撞撞進了門。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裝修后殘留的淡淡氣味,混合著新買的嬰兒床散發的木頭和油漆味。陳默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放進小床,像卸下千斤重擔,長長吁了口氣,才發現自己后背的襯衫已經被汗水和雨水徹底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冰冷黏膩。他癱坐在那張新買的、坐感并不舒適的布藝沙發上,扯了扯領口,袖口那塊奶漬和雨水的污痕更加刺眼。
“累死了…”薇薇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她脫下外套,第一時間去看孩子是否安睡。
陳默的目光掃過這間終于完工的“家”。墻壁是新刷的米白色,掩蓋了那些曾經洇開的水漬(他幾乎磨破了嘴皮子,才說服父親掏錢換了更貴的防水涂料)。地板是普通的復合板,但至少平整干凈。廚房和衛生間是新裝的,潔具是最基礎的款,但能用。家具不多,都是薇薇精打細算后買的必需品,透著一股實用主義的冰冷。這就是他們拼盡全力、榨干所有后得到的結果。一個勉強能住人的殼子。
“是…是挺累的。”陳默附和著,聲音干澀。他看著薇薇疲憊卻依舊緊繃的側臉,那個盤旋在心頭很久的念頭,終于艱難地擠了出來:“薇薇…你看,現在孩子也生了…家也算安頓下來了…我…我那輔警的工作…”他頓了頓,鼓起勇氣,“我是說…考編…是不是…還能再試試?”
空氣瞬間凝固了一下。薇薇給孩子掖被角的動作停住了。她慢慢直起身,轉過頭,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在陳默臉上,帶著審視和一種深重的、積壓已久的疲憊。“試?”她反問,聲音不高,卻像冰錐,“拿什么試?陳默,你還沒試夠嗎?省考、事業編…哪一次不是撞得頭破血流?面試那樣子…你自己心里沒數嗎?”她的語氣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麻木。
陳默的臉漲紅了,巨大的羞恥感讓他幾乎窒息。但他沒有像過去那樣退縮或爆發。他看著嬰兒床上那個小小的、沉睡的身影,看著薇薇眼底那濃得化不開的憂慮,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頂了上來。“我知道我笨!我知道我面試像根木頭!”他聲音有些發顫,但異常清晰,“可…可上次事業編,我筆試不是進面了嗎?這次輔警考試,筆試面試也都過了!雖然…雖然只是個輔警,但至少證明…我不是完全沒機會!”他急切地往前傾了傾身體,“我缺的是方法!是訓練!是有人教!我自己瞎琢磨,一輩子也琢磨不出來!我…我想報個班!就那種…那種短期的面試沖刺班!三個月!專門練面試的!”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孤勇。
“報班?”薇薇的眼神銳利起來,“你知道那種班多少錢嗎?三個月,最少兩萬起步!錢呢?天上掉下來?”她的目光掃過他袖口的污漬,掃過這間清貧的屋子,最后落回他臉上,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質疑。
“錢…錢我有辦法!”陳默的心臟狂跳,手心全是汗,他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我爸媽…我爸媽那邊,我去說!他們…他們總得為孫子想想吧?讓他們…出一半!另一半…”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懇求,“另一半…你能不能…先幫我墊上?算我借你的!等我…等我真考上了,我一定還!工資都給你管!我…我寫借條!”
薇薇沉默了。她定定地看著陳默,眼神復雜地變幻著。眼前這個男人,依舊穿著那身廉價西裝,袖口帶著奶漬和雨水污痕,頭發被雨水打濕了幾縷,狼狽不堪。但他眼睛里燃燒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火焰——一種混雜著絕望、孤注一擲和強烈渴望的火焰。那火焰不是為了虛無縹緲的“鐵飯碗”光環,而是為了“還錢”,為了“管工資”,為了眼前這個嗷嗷待哺的孩子能有一個“稍微好聽一點點”的父親職業。這種卑微到塵埃里的動機,反而比任何豪壯語都更刺眼,也更沉重。許久,她長長地、疲憊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行。最后一次。陳默,這是最后一次。錢,我可以出,但必須寫借條。考不上,你拿輔警的工資,一分一厘,給我還回來。”她的聲音冰冷,像在簽署一份不容置疑的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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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成了勒在陳默脖子上最緊的絞索。父親在電話那頭沉默了足足一分鐘,最后只悶悶地“嗯”了一聲,第二天,一筆一萬塊的轉賬無聲無息地到了陳默卡上,備注欄是空白的。母親在電話里絮叨了很久“家里也不寬裕”、“你爸不容易”,末了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那…那房子裝修的錢…還沒算清呢…”陳默捏著手機,指節發白,低聲下氣地保證:“媽,我知道…等我有工作了,慢慢還…”薇薇那邊,錢也很快轉了過來,附帶一張打印好的、措辭嚴謹的借條。陳默簽下自己名字時,手抖得厲害,那三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像他此刻搖搖欲墜的人生。他鄭重地把簽好的借條遞給薇薇,她接過去,看都沒看,隨手塞進了客廳一個抽屜里,發出“啪嗒”一聲輕響,像一塊沉重的石頭落了地,也砸在陳默心上。
面試班設在市中心一棟寫字樓里,窗明幾凈,空氣里彌漫著咖啡和嶄新印刷品的味道,與陳默身上帶來的、城中村出租屋的霉味格格不入。班里的學員都很年輕,大多剛畢業,臉上帶著未經世事的銳氣和蓬勃的自信。陳默坐在角落,像一顆誤入花園的頑石,保安的經歷和初為人父的疲憊刻在他眼角的皺紋和微微佝僂的脊背上。老師講課語速很快,各種答題模板、熱點分析、機關話術像密集的冰雹砸下來。他聽得極其吃力,筆記記得歪歪扭扭,像小學生涂鴉。
模擬實戰環節是煉獄。他被點名站上講臺,面對充當“考官”的同學和老師。聚光燈打在身上,汗瞬間就下來了。腦子一片空白,背好的模板忘得一干二凈,眼神無處安放,手腳僵硬得不知道往哪放。臺下傳來幾聲壓抑的嗤笑。老師皺著眉,毫不留情地指出:“陳默,你這是念經呢?還是夢游?眼神!眼神要有交流感!語要有節奏!背模板也得背出感情來!你這樣,考官三秒鐘就想把你轟出去!”
巨大的難堪像火一樣灼燒著他的臉。他低著頭,汗水順著鬢角流下。下課了,他最后一個磨蹭著離開。走到門口,老師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陳默,你留一下。”他心頭一緊,以為又是訓斥。老師走過來,遞給他一個u盤:“這是我整理的一些高分答題錄音和歷年真題解析,你基礎…有點弱,光聽不行,得模仿!回去對著鏡子,一句一句練!練到形成肌肉記憶!臉皮厚點,別怕丟人!想想你交的那兩萬塊錢!”
陳默接過那個沉甸甸的u盤,像接過一根救命的稻草。回到老破小,孩子已經睡了。薇薇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聽到他回來,眼皮都沒抬。陳默輕手輕腳走進狹小的衛生間,關上門。鏡子里映出他憔悴、緊張、寫滿失敗感的臉。他插上u盤,戴上耳機。高分學員清晰、流暢、充滿自信的答題聲在耳邊響起。他按下暫停鍵,對著鏡子,模仿著那個聲音,努力調動臉上的肌肉:“各位考官好…對于這個問題,我認為…應該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看待…”聲音干澀、發抖、毫無感情,像一臺卡殼的復讀機。他一遍遍重復,掐自己大腿保持清醒,-->>練到口干舌燥,喉嚨發緊。鏡子里的人,眼神從慌亂到麻木,再到一點點凝聚起一種近乎偏執的狠勁。衛生間門外,偶爾傳來孩子的哼唧聲和薇薇輕輕拍哄的聲音,像另一個世界的背景音。他充耳不聞,眼中只剩下鏡子里那個必須脫胎換骨的自己。
社區服務中心的筆試考場,陳默坐在一群年輕面孔中間,握筆的手心依舊出汗,但心跳卻意外地平穩。題目似乎不再那么面目猙獰。面試那天,他穿上唯一一套熨燙過的西裝(袖口的奶漬和雨水污痕用同色布料小心地縫補過,不細看很難發現)。走進考場,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抬起頭,迎向考官的目光。開口,聲音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語調是清晰的,眼神努力地嘗試著與考官交流。他不再追求華麗的辭藻,而是盡量把培訓班灌輸的框架和u盤里模仿來的流暢感,融入自己對社區工作最樸素的理解——穩定,安全,能給孩子一個說得過去的家。回答完畢,后背的襯衫已被冷汗浸濕一片,但他堅持到了最后,沒有卡殼,沒有語無倫次。
等待結果的日子,比備考更煎熬。老破小里,孩子的哭鬧、換尿布、喂奶、薇薇因睡眠不足而煩躁的呵斥,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焦慮之網。陳默白天在輔警崗上執勤,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心卻像在油鍋里反復煎炸。手機每一次震動,都讓他心驚肉跳。
最終,錄取名單公布在區zhengfu網站上。陳默躲在保安亭角落,用手機顫抖著點開那個鏈接。密密麻麻的名字滾動著,他屏住呼吸,手指在屏幕上飛快滑動。突然,他的動作僵住了。在名單靠后的位置,在“社區網格員”那一欄下,赫然印著兩個字:陳默。后面跟著他的身份證后四位。不是眼花。他退出,重新進入,再退出,再進入…那個名字依舊固執地待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