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出自己(四)
黑暗像沉重的潮水,無邊無際,裹挾著母親嘶啞的哭喊、父親痛苦的呻吟、張家媳婦刻薄的閑碎語,還有王海平那兩根代表兩千塊家用的粗糙手指……它們在王媚的顱腔內瘋狂沖撞、擠壓,幾乎要將她的頭顱撐爆。她像一截被驟然砍斷的木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媚姐!”陳芳尖銳的驚叫刺破了大排檔的嘈雜。
預想中冰冷油膩地面的撞擊并沒有到來。一只有力、布滿老繭的手猛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帶著一股汗味和塵土氣的力量,硬生生將她拉住了。是王海平。他黝黑的臉上帶著驚愕和不解,那雙習慣打量物件的眼睛此刻也露出了一絲慌亂。
“咋了?這是咋了?”陳芳老公也趕緊站起來。
王媚被半架著坐回油膩的塑料凳子上,眼前金星亂冒,耳朵里嗡嗡作響,胸口劇烈起伏,像拉破的風箱。她死死攥著那臺屏幕碎裂的舊手機,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母親絕望的哭聲還在聽筒里斷斷續續地傳出來:“……媚媚……你說話啊……你爸等著錢救命啊……”
“我……我爸……”王媚嘴唇哆嗦著,喉嚨里像堵著一團滾燙的棉花,拼盡全力才擠出幾個破碎的字,“……工地……摔了……腿……手術……要錢……”
這幾個詞,像幾塊冰冷的巨石,砸在小小的塑料方桌上。空氣瞬間凝固了。陳芳和她老公臉上的關切變成了震驚和同情。王海平也愣住了,眉頭緊緊擰在一起,像溝壑縱橫的荒原。他盯著王媚煞白如紙、冷汗涔涔的臉,又看看她手里那個傳出絕望哭聲的手機,那目光里屬于“評估”的直白褪去了,換上了一絲沉重和屬于底層掙扎者之間才懂的、近乎麻木的悲憫。
“要多少?”陳芳老公沉聲問,他是工地上的小工頭,比誰都清楚這種意外的殘酷。
“三……三萬……”王媚的聲音帶著哭腔,這個數字對她而如同天塹。
“三萬!”陳芳倒抽一口涼氣,下意識地捂住了嘴。這數字對于他們這些人來說,無異于天文數字。
王海平沉默著,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迷彩服袖口上干涸的泥點。他低著頭,似乎在計算什么,又似乎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流淌,只有手機里母親無助的啜泣和遠處工地隱約的機器轟鳴。
終于,王海平抬起頭,目光再次看向王媚,這一次,里面沒有了之前的衡量,只有一種近乎原始的、帶著泥土味的決斷。他端起桌上那杯廉價的、漂浮著油花的啤酒,猛灌了一大口,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然后重重地把杯子頓在桌上。
“我……我這里有。”他的聲音依舊粗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王媚。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黝黑粗糙、指甲縫里嵌著黑泥的男人。
“海平哥,你……”陳芳老公欲又止,他知道王海平也不容易。
“前年……前年包了個小工程,工錢……結了。還沒動。”王海平解釋著,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本來是打算……攢著在縣城看房子的。”他頓了頓,目光落在王媚那張絕望的臉上,“救命要緊。”
“海平哥!”陳芳激動地叫了一聲。
王媚的眼淚瞬間決堤,洶涌而出。她從未想過,在這個她剛剛還感到屈辱和冰冷的夜晚,在這個彌漫著油煙味和底層汗味的大排檔里,會有人向她伸出這樣一只手。不是施舍,不是交易,而是一種近乎本能般的、帶著泥土腥氣的援手。巨大的感激和一種難以喻的復雜情緒沖擊著她,讓她泣不成聲。
“謝……謝謝你……”她哽咽著,除了這三個字,再也說不出別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