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一處不為外人所知的僻靜營地。這里便是魏忠賢秘密經營多年的“凈軍”駐地。與騰驤四衛好歹還有個皇家親軍的名頭和相對正規的營房不同,凈軍的營地更像是一個雜亂無章的工坊與臨時窩棚的結合體。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扭扭,空地上堆放著雜物,一些身著雜役或低級宦官服飾的漢子,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或曬太陽,或低聲交談,或干脆躺著打盹,神情大多麻木而懈怠。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汗味、塵土味和若有若無的霉味。
劉應坤,這位凈軍的實際管事太監,領著高時明走在營地中,臉上掛著一種混雜著恭敬與不易察覺的倨傲的復雜表情。他身形精悍,眼神銳利,能得魏忠賢信任執掌這支秘密力量,自然有其過人之處。雖然魏公公嚴令必須無條件配合交接,但看著身后這位面容清癯、氣質更似文士書生而非武人的高時明,劉應坤心中那股被奪權的不爽和輕視,難以抑制地翻涌上來。
“高公公,您瞧,這就是咱們凈軍的弟兄們了。”劉應坤語氣平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敷衍,“都是些苦命人,在宮里做些粗重活計,蒙魏公……呃,蒙上頭恩典,偶爾操練一下,強身健體罷了。比不得騰驤四衛那些爺們兒正規。”他刻意強調“粗重活計”和“強身健體”,試圖淡化凈軍的軍事屬性,也給高時明一個下馬威,暗示這里沒什么油水,也沒什么值得重視的。
高時明面色平靜,目光緩緩掃過營地,將那些散漫的士兵、破敗的環境盡收眼底。他并未因劉應坤的態度而動怒,也沒有立刻發表意見,只是微微頷首,示意劉應坤繼續帶路。
劉應坤見高時明沒什么反應,心中冷笑,覺得這人要么是城府極深,要么就是個不通實務的呆子。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準備給這位新上司制造點“小麻煩”。
“高公公,既然您來接管,按規矩,得先點點卯,驗驗人冊吧?”劉應坤故作殷勤地說道,隨即嘆了口氣,“不過……咱們這凈軍情況特殊,人員流動大,很多都是掛個名,人可能在宮里當差,也可能被借調到別的衙門幫忙,還有些……唉,家里有事告假的。這名冊和實有人數,怕是有些對不上。要不,您先看看名冊,等人齊了再點?”
他想用人員不齊、名冊混亂來拖延,給高時明一個軟釘子碰。
高時明停下腳步,看向劉應坤,目光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力量:“劉管事,皇上將凈軍交給咱家,要的是實實在在的人,不是紙上的名字。人員不齊,那就按名冊去叫;名冊混亂,那就重新核實。現在,立刻,把所有在營的人集合起來,不在的,注明緣由,限期歸隊。咱家就在這里等著。”
他的語氣不急不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直接將劉應坤的拖延之計堵了回去。
劉應坤臉色微變,沒想到高時明如此干脆。他干笑兩聲:“高公公,這……這么多人,一時半會兒恐怕……”
“劉管事,”高時明打斷他,聲音略微沉了一些,“是咱家的話不管用,還是你覺得,魏公公之前的交代,可以打折扣?”
他輕描淡寫地搬出了魏忠賢,劉應坤頓時語塞,額角見汗。他咬了咬牙,只得轉身對身邊幾個心腹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幾人領命,有些不情愿地跑去吹哨、吆喝,開始集結人手。
過程果然混亂不堪。哨聲響起,那些散漫的“士兵”們慢吞吞地起身,拖拖拉拉地往空地中央聚集,交頭接耳,隊列歪歪扭扭,花了將近半個時辰,才勉強站成了幾個稀稀拉拉、毫無軍容可的方陣。放眼望去,足有近兩千人,但精神面貌與正規軍相差甚遠,大多面帶菜色,眼神茫然或帶著戒備。
高時明默默地看著,心中嘆息。這哪里是什么軍隊,分明是一群被聚集起來的、缺乏組織和紀律的苦力。魏忠賢經營此軍,恐怕更多是作為威懾和執行特殊任務的打手,并未真正將其當做一支軍隊來建設。
劉應坤在一旁看著這亂象,心中略有得意,覺得這下高時明總該知道接手的是個什么樣的爛攤子了。他假意解釋道:“高公公勿怪,這些弟兄們平日松散慣了,一時難以約束。”
高時明沒有理會他,而是緩步走到隊列前方。他沒有像方正化那樣氣勢逼人,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溫和卻認真地掃過每一張面孔。他的平靜,反而讓原本有些嘈雜的隊伍漸漸安靜下來,眾人都好奇地看著這位新來的、氣質獨特的上官。
“諸位弟兄,”高時明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咱家高時明,奉皇上旨意,自今日起,與諸位一同打理這凈軍。”
沒有嚴厲的呵斥,沒有空泛的大道理,開場白平和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咱家知道,”他繼續說道,語氣帶著理解,“諸位在宮中,多是做些辛苦活計,被人呼來喝去。來到這凈軍,或許也非諸位本愿,不過是求個安身立命之所,或者……另有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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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到了許多人的心坎里。他們中不少人是因各種原因被發配或“選拔”到凈軍的,地位低下,生活困苦,對未來充滿迷茫。
劉應坤皺起眉頭,覺得高時明這是在收買人心,但方式太過軟弱。
高時明話鋒微微一轉:“但是,諸位可知道,你們這支隊伍,在皇上心里,是有分量的!”
眾人一愣,連劉應坤也豎起了耳朵。
高時明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真摯的情感:“皇上深知諸位不易!知道你們或許糧餉被克扣,生活困頓!知道你們或許被人輕視,心中憋屈!皇上……他老人家都記在心里!”
他環視眾人,眼中閃爍著一種崇敬的光芒:“皇上日理萬機,操心著遼東的戰事,操心著天下的災民,國庫空虛,處處都要用錢!但是!皇上沒有忘記你們這些在宮墻之內,默默無聞的弟兄!”
他猛地一揮手,指向身后幾名小太監抬上來的幾個沉重木箱。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箱蓋被用力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