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沉在深水里的線,一點點往上浮。
先是觸覺回來了。
身下不是硬的,也不是軟的,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質感——像是躺在溫熱流動的膠質里,那膠質還隨著某種節奏微微起伏,如同活物的呼吸。織云想睜開眼睛,眼皮卻重得抬不起來。
有氣味鉆進鼻腔。
不是焚天谷那混合了金屬與靈力的工業廢氣,也不是蘇州城破敗前的煙火人間味,而是一種……甜膩到發慌的香氣。像是把整座花園的花瓣榨成汁,再兌上三倍分量的糖漿,熬煮到近乎焦糊的邊緣。那甜里還裹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像是糖漿底下沉著什么東西,正在慢慢腐爛。
然后她聽見了聲音。
不是人聲,至少不全是。是一種整齊劃一的窸窣,成千上萬雙腳拖沓著在地面摩擦的聲響,中間夾雜著金屬碰撞的叮當,還有某種液體灌入容器的汩汩聲。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的節奏,單調、重復、永無止境。
織云終于睜開了眼。
光刺了進來。
不是日光,也不是月光,而是一種均勻得可怕的乳白色光暈,從四面八方透過來,沒有源頭,也沒有陰影。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巨大的、半透明的“繭”里——墻壁是膠狀的,微微泛著淡金色的流光,那些光像有生命的脈絡,在墻壁內部緩緩游走。
她撐起身體,手掌按在繭壁上,觸感溫熱,甚至能感覺到底下有脈搏般的跳動。
這是哪里?
記憶的最后畫面是沖天火光。焚天谷的靈力熔爐在baozha,謝知音的琴弦斷成千萬截,顧七的骨雕刀插進自己的胸膛,崔九娘的茶盞碎成粉末。然后是無盡的下墜,像是跌進了時間的縫隙里……
織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手腕上纏著一截絲線。
不是普通的絲,是她的靈絲——從血脈里覺醒,以情為引,以非遺傳承為骨的那根絲。此刻它黯淡無光,軟軟地垂著,像條死去的銀色小蛇。她嘗試催動靈力,丹田處空空如也,往日里奔涌的力量像是被徹底抽干了。
但她還能感覺到這根絲。
它連著她的心脈,雖然微弱,卻還活著。
織云深吸一口氣——那股甜膩的腥氣更重了——掙扎著從繭內的膠質中站起。繭壁是半透明的,她可以看見外面的景象。
然后她僵住了。
繭外是一個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間,穹頂高得沒入乳白色的光暈深處,地面鋪著光滑如鏡的銀色金屬。而在這片金屬地面上,排著一條條隊伍。
不,不是“一條條”。
是“一片”。
放眼望去,從她所在的繭室門口,一直到視野的盡頭,密密麻麻全是人。他們排成整齊的縱隊,隊與隊之間相隔三步,每個人面向同一個方向,緩慢地、機械地向前移動。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轉頭,甚至沒有人抬頭。所有人的動作都像是用同一套模具刻出來的——左腳抬起,放下,右腳抬起,放下,手臂自然下垂,頭顱微低。
織云的視線落在那些人的脖頸上。
每個人的脖子上,都套著一個項圈。
那是蘇繡的項圈。
她一眼就認出來了——蜀繡的針法,湘繡的配色,粵繡的細膩,蘇繡的雅致,四種繡藝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在項圈表面繡出繁復的纏枝蓮紋。蓮花是金色的,葉子是銀色的,枝蔓是淡青色的,針腳細密到幾乎看不見縫隙,在乳白色的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很美。
美得讓人心頭發寒。
因為每一個項圈的款式、配色、紋樣,都一模一樣。成千上萬個項圈,成千上萬朵纏枝蓮,像是從同一個繡娘手里、用同一根針、同一條線繡出來的復制品。
織云的手指不自覺地撫上自己的脖頸。
空的。
她沒有項圈。
為什么?
她往前走了兩步,繭壁在她靠近時自動變得稀薄,像水幕一樣分開一道口子。甜膩的腥氣撲面而來,混著一股更具體的味道——是罐頭的味道。那種鐵皮封裝后高溫殺菌、密封保存帶來的特殊氣味。
隊伍在向前移動的終點,是幾排銀色的機械臺。
每個臺子后面站著一個“人”——至少外形是人。他們穿著統一的銀白色制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直視前方,瞳孔里映著乳白色的光。當排隊的人走到臺前時,會機械地抬起右手,露出腕部。
臺后的“人”會用一根針狀儀器刺破那人的手腕,抽出一小管鮮紅的血。血被注入一個巴掌大小的銀色罐頭里,罐頭蓋上隨即亮起綠燈。然后“人”會將罐頭遞給排隊者,排隊者接過,轉身,沿著另一條劃好的路線離開,整個過程不超過十秒。
織云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接過罐頭后,迫不及待地擰開蓋子。
罐頭里是半透明的膠狀物,泛著淡藍色的熒光。男人用手指挖出一塊,塞進嘴里,咀嚼,吞咽。然后他臉上露出一種近乎迷醉的表情——眼睛半閉,嘴角上揚,身體微微顫抖,像是嘗到了世間極致的美味。
吃完后,他小心翼翼地把空罐頭收進懷里,繼續沿著指定路線往前走,消失在另一排繭室的入口處。
“記憶罐頭。”
一個詞突然跳進織云的腦海。
她不知道這個詞從哪兒來的,但它就這么出現了,帶著一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確定性。那些罐頭里裝的不是食物,是記憶。被抽取、提純、封裝成標準單位的記憶。
所以那些人才會排隊。
所以他們脖頸上才戴著蘇繡項圈——那不僅是裝飾,更是某種標識,或者……枷鎖。
織云感到一股涼意從脊椎爬上來。
她退回繭室,背靠著溫熱的繭壁,心臟在空蕩蕩的胸腔里狂跳。不能待在這里。必須離開。必須找到其他人——謝知音,顧七,崔九娘,吳老苗,還有……傳薪。
傳薪。
想起這個名字的瞬間,心口像被針扎了一下。
她最后的記憶里,傳薪拆下了自己的機甲供能核,塞進了數據中樞。baozha的光吞噬了他小小的身影,她只來得及抓住他遞過來的雄黃酒瓶,瓶碎酒灑,凝成崔九娘的虛影,擁著孩子一起消失在爆光中……
他還活著嗎?
這個念頭像野草一樣瘋長。
織云咬緊牙關,重新看向手腕上那根黯淡的靈絲。她閉上眼,不去想空空如也的丹田,不去想被抽干的力量,只去感受這根絲。
它連著她的心。
而她的心里,還裝著很多東西。
蘇州城破敗前的早市,餛飩攤上升起的熱氣;寒山寺的鐘聲在晨霧里蕩開;母親在繡架前穿針引線,側臉被燭光鍍上一層暖黃;謝知音第一次彈《安魂曲》時,琴弦震落的塵埃在光柱里飛舞;顧七沉默地刻著骨雕,刀尖劃過骨骼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崔九娘煮茶時氤氳的水汽,還有吳老苗藥田里嗆人的雄黃酒味……
這些記憶像細小的火星,在心腔里閃爍。
手腕上的靈絲,忽然微弱地亮了一下。
只是一瞬,比螢火還黯淡,但織云抓住了那一瞬的感覺——絲線那端,還連著什么東西。不是靈力,不是力量,而是……脈絡。這根靈絲是她與非遺傳承、與人間煙火的連接,只要她還記得,只要那些記憶還在,絲就不會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