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年的夏秋之交,漠南草原的天穹高遠而遼闊,卻無半分詩意,反被一股肅殺之氣籠罩。自陽武侯薛祿持節出征,總督諸軍以來,大明北疆的戰事,并未如京中某些樂觀者所預料的那般,呈現摧枯拉朽之勢。戰報如同漠上并不劇烈的風,隔三差五地通過塘馬遞送入紫禁城,內容大抵相仿:某日,官軍于某處與虜騎接戰,小勝,斬首若干,逐敵數十里;某日,虜騎窺我糧道,被擊退;某日,大軍進至某地,虜寇遠遁,僅焚其廢棄營壘若干。
奏報上的文字永遠是沉穩的、克制的,甚至帶著一絲薛祿本人特有的審慎。然而,身處深宮的皇帝朱瞻基,卻能從這字里行間,品出一股難以喻的滯澀與焦灼。勝利是有的,但都是“小勝”;斬獲是有的,但從未有過對敵軍主力的決定性打擊。兀良哈的騎兵,便如同草原上的幽靈,仗著對地形無以倫比的熟悉和來去如風的機動性,時而聚集成小股,騷擾糧道,襲擊斥候;時而化整為零,消失得無影無蹤。待官軍大隊人馬疲憊不堪地推進至預定地點,往往只能面對一片狼藉的空營和被踐踏過的草場。
薛祿的用兵,確如其人,以“穩”字當頭。他深知孤軍深入漠北的兇險,絕不貪功冒進。大軍行動,必以精銳騎兵為前驅,廣布斥候,左右遮護,步騎協同,輜重緊隨,營壘堅固,如同一個緩慢移動、卻無懈可擊的鋼鐵刺猬。兀良哈的輕騎若想來啃,必然崩掉幾顆牙。然而,這種“穩”,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也意味著遲緩,意味著難以捕捉戰機。敵軍主力避而不戰,一味迂回周旋,使得這場耗資巨大的北伐,漸漸有演變成一場曠日持久的“趕羊”游戲的趨勢。國庫的糧餉、民夫的血汗,便在這看似勝利、實則無奈的推進中,一點點消耗。
兵部的奏章開始提及轉運之艱,戶部的文書則漸露庫藏之窘。朝堂之上,先前主戰之聲高昂的官員,雖仍口稱“陛下圣明,王師必勝”,但語氣已不似當初那般激昂。而原本就主張持重的官員,如英國公張輔等,雖未明,但那微蹙的眉頭,已然說明了心中的憂慮。朱瞻基每每在乾清宮獨對這些奏報,胸中便似堵了一團濕棉,憋悶異常。他需要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來徹底奠定自己的威望,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來證明他力排眾議出兵的正確。然而,薛祿送來的,卻是一杯溫吞水,喝下去,不解渴,反而更添煩躁。他有時甚至會閃過一絲念頭:若是由當年那般銳意進取的武將,譬如……樂安那一位來統帥,戰局是否會截然不同?但這念頭剛起,便被他強行壓下,化作一絲更深的陰郁與猜忌。
……
與北京朝堂的暗流涌動相比,千里之外的樂安漢王府深處,那間終年燈火不滅的密室里,氣氛卻是一種異樣的“平靜”。巨大的北疆沙盤上,代表敵我雙方的小旗被頻繁而精確地移動著,旁邊還有專門的書吏,將每日由“聽風閣”漠北站通過特殊渠道傳來的、遠比朝廷塘報更為詳盡的戰事記錄,工整地謄抄在特制的卷宗上。
漢王朱高煦負手立于沙盤前,目光幽深,仿佛能穿透這微縮的山川河流,直視那遙遠的戰場。韋弘與王斌侍立兩側,神情專注。
“王爺,”韋弘指著沙盤上幾處最新調整的標記,語氣平靜無波,“薛都督又向北推進了三十里,于呼蘭忽失溫一帶建立前鋒營壘。兀良哈主力依舊避而不戰,僅以游騎滋擾。看來,薛侯是打定了主意,要靠著這‘結硬寨,打呆仗’的法子,一步步將兀良哈擠出國境了。”
“呼蘭忽失溫……”朱高煦的目光凝滯在沙盤上那個剛剛被插上紅色令箭的位置,低聲重復著這個地名,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撬開了塵封的記憶深處一道沉重的鐵門。
永樂十二年……三月……還是四月?具體日期已有些模糊,但那冰河初融、寒風依舊刺骨的漠北早春景象,卻瞬間撲面而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綿延數十里、旋旗蔽日的龐大軍營,感受到了五十萬大軍出征時踏動大地的轟鳴。那是他父皇永樂皇帝決心最大的一次北征,目標直指日漸坐大的瓦剌。
而“呼蘭忽失溫”這個地名,便是在那場大戰中,以鮮血和驚險深深烙刻在他的腦海里。他記得,那一戰,明軍雖憑借兵力優勢和父皇的決斷最終擊退了瓦剌主力,卻勝得極為艱難,遠非史書上輕描淡寫的“大捷”二字所能概括。瓦剌騎兵的悍勇與機動,給當時已顯疲態的大明軍團造成了巨大殺傷。更讓他記憶猶新的是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皇太孫朱瞻基,他那位好侄兒,在戰斗最激烈時,因年輕氣盛或因調度失誤,竟一度陷入瓦剌騎兵的重圍!當時中軍帳內的空氣幾乎凝固,父皇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是麾下將領拼死救援,才將其險險搶出。那一仗,不僅暴露了瓦剌的頑強,更如同一次冷酷的體檢,讓父皇和他這樣的軍中核心清晰地看到,昔日橫掃漠北的明軍鐵流中,已然出現了裝備老化、士卒疲敝、乃至部分將領畏縮、后勤響應遲緩等諸多隱患。父皇在戰后雖未明,但那份沉重與憂慮,朱高煦能感受到。也正是從那之后,父皇對邊備和武勛集團的態度,發生了些許微妙而深刻的變化。
往事如煙,卻又清晰如昨。朱高煦的心中泛起一絲復雜的漣漪,有對崢嶸歲月的追憶,有對父皇雄才大略的嘆服,更有一種洞悉歷史軌跡的冰冷嘲諷。當年在呼蘭忽失溫需要重臣拼死救援的皇太孫,如今已端坐龍庭,指揮著大軍再次來到這片土地;而當年那個在帳中憂心軍國大事的悍將,如今卻只能在樂安的深淵之下,冷眼旁觀。薛祿今日在此地“結硬寨,打呆仗”,何嘗不是對當年那場苦戰暴露出的問題的一種無奈繼承?穩,固然能減少風險,但失去了銳氣的軍隊,又如何能重現永樂早年那氣吞萬里如虎的輝煌?
此時,王斌咂了咂嘴,帶著幾分沙場老將的直率點評道:“這薛老頭,用兵也忒謹慎了些!兀良哈分明是怕了他,不敢決戰。若此時分出一支精騎,輕裝疾進,直搗其不備,未必不能建奇功!這般慢吞吞地挪,得挪到什么時候?糧草吃得消么?”
朱高煦聞,嘴角微微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那笑意中帶著三分了然,三分嘲諷,更有四分深沉的冷冽。他伸出手指,輕輕點了一下沙盤上代表兀良哈活動區域的邊緣,聲音低沉而平穩:“王斌,你只看到了兀良哈的‘怯’,卻未看懂薛祿的‘穩’,更未看透這背后的‘勢’。”
他抬起眼,目光掃過二人:“薛祿豈不知兵貴神速?他非不能也,實不為也,亦或……不敢也。”他頓了頓,繼續道:“你們想想,朱瞻基為何派薛祿掛帥?非因其有冠軍侯之才,而正因其‘穩’!經了廢后立儲、朝局震蕩,又值北疆告急,朱瞻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兀良哈能打進來,而是前線慘敗,損兵折將,動搖了他那本就未穩的根基!所以,他不需要霍去病,他需要的是一個能‘不敗’的程不識!薛祿深諳圣心,故而行軍如履薄冰,但求無過,不求有功。只要大軍不遭慘敗,緩緩將兀良哈逼退,便是大功一件。至于耗費些錢糧……那是由戶部去頭疼的事,與他薛祿何干?與龍椅上的皇帝何干?”
這番話,如冷水澆頭,讓王斌瞬間清醒,背后竟滲出些許寒意。他光想著戰場勝負,卻忘了這戰場之上,始終籠罩著一層更厚重的政治陰云。
韋弘緩緩點頭,接口道:“王爺洞若觀火。薛祿此舉,看似遲緩,實為老成謀國之道,更是……自保之道。只是,苦了邊關將士和轉運的民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