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坊。程宅。
    “誰!”鄭賓一聲低喝,掣刀而起。
    一個人影攀上墻頭,然后“噓”了一聲。
    “程頭兒?你怎么……”
    “先別問。”程宗揚抬手在墻頭一按,小心避開墻上的銀絲,縱身躍下。
    見他身后背著一只鼓鼓囊囊的羊毛口袋,鄭賓連忙收起刀,“程頭兒,我來給你搭把手!”
    “不用。”程宗揚低聲道:“外面亂得不得了,好像到處都在sharen放火,家里怎么樣?”
    “還好。”鄭賓道:“白天來了一群和尚來找事,不過沒有挑頭的,只嘴上嚷嚷,后來為了爭什么桶,那幫禿驢自己鬧了起來。”
    “干!這幫死禿驢……”程宗揚扭頭道:“小心,別碰到電線。”
    說話間,墻頭又掠過一道身影,輕紗遮面,卻是一名女子。她身后還背著一人,落地時宛如輕煙,精湛的修為讓鄭賓不禁多看了兩眼,接著神情不善地瞇起眼睛,認出那人是光明觀堂的鶴羽劍姬。
    “路上遇見的。”程宗揚解釋了一句,然后道:“這幾日辛苦你們了。”
    鄭賓半是玩笑半是揶揄地說道:“程頭兒更辛苦,大半夜還在忙活事兒。”
    “哈哈。”程宗揚干笑兩聲,星月湖大營這幫兄弟們對光明觀堂一直心存芥蒂,說幾句風涼話什么的,再正常不過了。
    內宅的小樓被窺基祭出的魔神斬壞,趙飛燕等人都遷往石超宅中,張惲、壽奴、蘭奴等人也隨之過去。內宅只剩下以總管自居,自認為守宅有責的中行說中大總管,還有與諸女格格不入的呂雉。
    呂雉托著香腮,不知在燈下坐了多久,直到燭上燈花爆開,才倏忽一驚,聽到外面傳來的腳步聲。
    呂雉轉過頭,眉眼間頓時綻出一絲喜悅。
    程宗揚推門而入,呂雉款款起身,“你回來了。”一邊說一邊取出絲帕,拂去他身上沾的枯草灰塵,接著才看到他身后鼓囊囊的大袋子。
    “這是什么?”
    呂雉接過袋子,表情一下僵住。
    “新收的奴婢,”程宗揚面不改色地說道:“讓她來服侍你。”
    心底的喜悅隨即消散,呂雉心頭五味雜陳,鼻中不禁發酸,將那袋子一推,“我不要。”
    接著人影微閃,一名面罩輕紗的女子踏進房內,而且還不止一人。
    潘金蓮將身后的女子放下。那女子雙足落地,禁不住顰起眉頭,發出一聲低低的痛叫。
    呂雉靠在案邊,一手扶住桌案,才勉強撐住身體。
    他這趟出去,竟然帶回來兩名女子,還都是未曾見過的新人。
    那名年紀稍大的女子不過二十四五歲,生得豐肌艷質,體態尊貴。另一個尚是少艾,容貌更勝一籌,妙姿妍態,宛如玉人。
    兩女面帶羞色,美目泫然,嬌靨還殘留著啼痕,此時雙手掩在下腹的位置,眉眼間流露出含羞忍痛的神情,一副剛被臨幸過,弱體難支的嬌怯模樣。
    呂雉心底一股酸意直沖鼻梁。平白放著家花不采,偏偏要去采野花……自己哪一點不如她們?
    “這個是唐皇李昂的寵妃楊氏,我見她識文斷字,花了點錢,從李昂手里把她買了下來。”程宗揚道:“另一個李昂的胞妹,李昂為了向我賠罪,專門把她作為賠禮,奉送給我。”
    程宗揚遞來兩頁紙,“呶,這是楊氏的賣身契,還有唐皇御筆的謝罪書。”
    呂雉心念數轉,容色稍霽。她接過文契仔細看了一遍,見楊氏的賣身之資僅一枚銅銖,不由露出一絲鄙夷的冷笑。
    呂雉將文契放在胸口,“兩個都是給我的嗎?”
    程宗揚摸了摸鼻子,他本來是見呂雉變了臉色,急中生智,把安樂公主說成是她的奴婢,這會兒又搭上一個楊氏……
    “沒錯!都是你的!”
    反正都在自己內宅,肥水流不到外人田里。
    “我看文契上說,可以任意處置她們?”
    “對!她們要是不聽話,你想怎么處置都行。呃,今天的事讓潘仙子跟你說吧。我得趕緊去見賈先生,十萬火急!”程宗揚說著拔腳開溜。
    呂雉放下文契,穩穩坐在椅中,腰背挺得筆直,流露出一番久居上位的威嚴之態。
    她沒有理會兩女,而是先開口道:“潘仙子,今日都有哪些事?”
    潘金蓮原本也想走,但他既然發了話,只好說道:“下午我與太真公主和程侯一同入宮……”
    潘金蓮講了潛入蓬萊秘閣的經歷。聽到李昂被閹奴惡尿淋頭,兩女都神情尷尬。后面說到主人當著唐皇的面奸了他的寵妃,還強行開了楊賢妃的后庭,楊氏更是羞恥萬分。
    呂雉倒是暗暗松了口氣。一個皇妃,一個公主,顯然是他刻意折辱李昂,狠狠下了這位唐國皇帝的顏面。兩女身份雖然貴重,終究不過是泄忿的玩物罷了,與趙氏姊妹的份量不可同日而語。
    也難怪他要開溜,內宅這么多女人,他偏偏為了出口惡氣,還要去強收唐皇的女眷……男人!
    “事情便是如此。”潘金蓮說完便即告辭。
    等潘金蓮離開,呂雉神情自若地看著兩女,“你叫楊艷?”
    楊氏心下惴惴,小聲應道:“是。”
    “既然入了內宅,需得重新給你換個名字。”
    給奴仆改名是唐國的慣例,與漢晉重名惜姓不同,唐國往往喜歡將主人姓氏賜給下人,以示恩遇。唐國的太監爭相拜干爹,以改宗干爹的姓氏為榮,連唐皇也給一堆出身各異,血脈雜亂的臣子賜了李姓,頗有些拿自家的姓氏不當回事的豪邁,改名更是尋常。
    楊氏被她威勢所懾,低聲道:“是。”
    呂雉道:“你身為唐皇寵妃,卻不能貞潔自守,縱淫敗德,行同娼婦,往后你便改名叫楊滟穴。”
    楊氏臉色一下漲得通紅,自己身為皇妃,被改成這樣一個難以啟齒的名字,以后都抬不起頭來。
    楊氏艱難說道:“還請夫人……另賜名字。”
    呂雉不客氣地說道:“你在內宅只是最低等的賤婢,不過主人的玩物罷了,這個名字也不算辱沒你了。”
    楊氏央求道:“求夫人開恩。”
    這句夫人,讓呂雉像是焦渴欲死之際飲了口瓊漿,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舒爽起來。
    她在內宅連品級都沒有,只是個不入等的奴婢身份,為此不知道吃了那些賤人多少白眼。若非她的處子之身,說不定還要像光奴和蘭奴那樣,被那些有身份的奴婢們狎戲,丟盡顏面。
    也正是如此,她如今的地位著實尷尬,不明不白,不上不下,雖然沒有人公然折辱她,但少不了各種明里暗里的冷冷語,嘲諷排擠。
    楊氏稱自己夫人,顯然是把自己誤認成了程侯夫人。呂雉頭一次發現,這個夫人的稱呼,比起什么太后、娘娘之類的頭銜,順耳百倍。
    不對,自己被人公然羞辱過——呂雉可不會忘。
    她唇角挑起,“那我再給你起一個名字,你自己來挑,二選一,如何?”
    楊氏連忙道:“多謝夫人。”
    案上放著紙筆,呂雉執筆一揮而就,隨手遞給楊氏。
    楊氏抬眼望去,一雙美目瞬間睜得老大。
    兩張素紙上,分別寫著一個名字:楊滟穴、楊欲嬛。
    房內一時間寂無聲息,讓楊氏感覺到一股瘆人的寒意,似乎那位無人敢惹的長安霸王隨時都會闖進來,粉拳之下,生靈盡滅。
    良久,楊氏接過其中一張,含淚道:“多謝夫人賜名。”
    呂雉轉頭看向旁邊的少女,“你就是安樂?”
    安樂公主點了點頭。
    “被侯爺收用過了嗎?”
    安樂公主露出羞窘的神情。
    呂雉瞥了楊氏一眼。
    楊氏道:“主子本想收用她,只是力氣略大了些,不小心拉傷了腿,公主受痛不過,一直啼哭,主子就……”
    呂雉打量了那個小丫頭一眼,還真嬌氣。隨便一哭,那個濫好人就心軟了,該死!
    “叫什么名字?”
    “我,我小名叫裹兒……”
    “又俗又難聽。”呂雉隨手把另一張紙遞給她,“剩下的這個名字便給你好了。”
    望著紙上“楊欲嬛”三個字,安樂公主幾乎要哭出來。
    “姑姑會打死我的。況且……我又不姓楊。”
    呂雉道:“你一個下賤的奴婢,在內宅不過阿貓阿狗一樣的東西。你給貓狗起名,會問它們愿不愿意嗎?”
    “不要……”
    呂雉將紙張放在案上,淡淡道:“這么推三阻四,以為我不敢處置你么?”
    安樂公主抿住紅唇,嘴巴鼓起。
    “你可知道,我是怎么處置那些不聽話的女人嗎?”
    呂雉淡淡道:“我會讓人砍掉她的手腳,剜掉她的眼珠,刺聾她的耳朵,給她灌上啞藥,做成人彘,扔到廁中……”
    剛說到一半,安樂公主便捂住耳朵,嚇得失聲尖叫。
    旁邊的楊氏打了個冷戰,露出恐懼的神情。
    “姑姑!姑姑!救命啊!”安樂公主哭泣道:“救救我……”
    “啪”的一聲脆響。
    安樂公主捂住面孔,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她從小到大,從未被人打過一指頭,一生受盡呵護。即使被哥哥當成賠罪的禮物,送給程侯,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份的變化。在她心里,更多的還是想著不要落在那些變態的宦官手里,只要見到姑姑,一切都會好的。
    直到挨了這記耳光,她才發覺,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自己不再是那個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嬌貴公主。
    “還指望那個胖女人來救你嗎?”呂雉冷冷道:“你想過沒有,你姑姑為何把你留在秘閣?難道會是留給那個自身難保的唐國皇帝?”
    安樂公主睜大眼睛,一時忘了掌摑的痛楚。
    呂雉道:“你其實是她專門留下來,送給程侯的。”
    安樂公主委屈地說道:“不是的。”
    “沒腦子的蠢貨。”呂雉冷冷道:“你以為你姑姑很了不起嗎?她只是在你們面前裝裝樣子罷了。”
    “不會的!”
    “傻瓜。”呂雉恨恨道:“她把你送程侯,無非是拿你來跟我別苗頭,好來爭寵!她那點心思能瞞得過別人,難道能瞞得過我?”
    她越說越惱,忍不住一掌拍下,“不就是個處子嗎?誰還不是!”
    “啪”的一聲,堅固的桌腿從中裂開。
    楊氏和安樂公主噤若寒蟬,房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真沒想到,李昂這廝外面頗有賢名,內里竟然是這么一個怯懦卑鄙、陰險無恥的小人。”
    程宗揚說得口干,拿起茶盞,一飲而盡,搖頭道:“說志大才疏都是抬舉他了,簡直是卑劣無能,又蠢又壞。”
    賈文和道:“觀其群小環伺,便可知其為人。”
    “怪不得你那時就敢當著唐國使臣的面,把他罵得一文不值。老賈,你什么時候看穿他的?”
    “索要這處宅院時。”賈文和道:“當初賈某代主公索要法云尼寺,已是得寸進尺。不受唐律管轄,更是貪得無厭,他居然一概允之,著實荒唐。若只求息事寧人,可見其心虛膽怯,不足成事。若是忍一時之氣,另有圖謀,亦可見其為君不知輕重,處事全無章法。”
    程宗揚連連點頭,長安腹心之地,又是律令這種根本性的原則問題,李昂居然能拿來做交易,可見他的剛愎自用和毫無底線,而他身邊的大臣竟然沒有一個出來阻攔,顯然都是一丘之貉。
    程宗揚感嘆道:“我這會兒終于想明白,你那時候為何一直那么緊張,謹慎得都不像你。李昂既然能這么無下限的讓步,當然會不擇手段地報復我。只要干掉我,他那些讓步就成了一紙空文。”
    程宗揚冷笑道:“他想得美!”
    賈文和道:“李昂外示大度,內里褊狹淺陋,行事更是一廂情愿,貌似胸懷大志,一旦受挫,便惶恐無度,盡顯荒唐可笑。含元殿上,他被群閹挾持逃遁,轉而喝斥李訓之舉,更將其秉性暴露無遺。”
    程宗揚拍案道:“這孫子太不要臉了!他當時要是一躍而起,那些閹奴難道還敢當眾弒君?李訓那幫家伙雖然不是什么好東西,好歹也是為他拚上性命。誰知事到臨頭,皇上先慫了,竟然來個當場跳反,還裝模作樣,生怕連累到自己。真當那幫太監是瞎子呢?嘖嘖,直接跳到火坑里頭,活該!”
    兩人在二樓秉燭夜談,窗外不時燃起火光,城中亂象愈演愈烈。
    程宗揚納悶道:“就算皇上不是個東西,長安城好歹也是首善之區,怎么一下子亂成這個樣子?”
    賈文和木著臉拿起茶盞,“不知道。”
    程宗揚拿起爐上的銅壺,給他添了些茶,感慨道:“只看前天的上元節何等壯觀,便知唐國國力尚在。可惜攤上個混帳皇上,朝政一塌糊涂。兵權全在太監手里,皇上又是個不中用的,居然讓幾名宰相親自帶著人上陣造反,偏偏那些人爭權奪利慣了,死到臨頭還不忘勾心斗角,一場政變跟鬧著玩一樣,最后鬧成這個鬼樣子。”
    賈文和默默飲著茶,良久道:“下午申服君遣使來問,承兌金銖之事,若程氏商會無力承擔,臨安方面如何支付?”
    程宗揚不爽地說道:“他這是怕我死啊。”
 -->>   “巨利當前,焉能不怕?”
    “他要是怕我死,那就再給我多派點護衛。”
    “屬下正是如此答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