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神京遠眺書房內,一名青衣小廝側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坐在椅中,他滿身風塵,懷里還抱著一雙鞋子,神情忐忑不安,有種做夢般的不真實感。
    周圍的架子上堆滿了書卷——雖然里面有很多還是沒來得及用線穿起來的卷宗,但在他看來都一樣。地上鋪著精致的白色藤席。他進來時生怕踩臟席面,偷偷脫了鞋子,揣到懷里,但還是留下了一行腳印。
    旁邊的漆幾色澤烏亮,上面擺放著藍田玉雕刻的筆筒、筆洗、筆架,還有一塊玄黑色嵌滿金星的硯臺,一只裝滿朱砂的漆盒,一疊雪白的紙張。
    看到一名衣著華麗的貴公子進門,羅令立刻站起身,叉手施禮,有些慌張地說道:“大……大東家。”
    程宗揚莞爾道:“坐吧。還沒吃飯吧?張惲,準備些酒食。”
    羅令連忙擺手,“不……不用了。”
    “別緊張,”程宗揚坐下來笑道:“在留仙坪多蒙你招待。這一路趕來,是有什么事嗎?”
    說著,他抬眼向賈文和。
    賈文和道:“正待主公一同參詳。羅令,我應諾過你,到了此地,就不必再回去。不必著急,慢慢說。”
    “是,賈老爺。”羅令平靜了一些,開口道:“小的一直在店里干活,大前天,店里來了一位客人,是個女子,說她的馬匹半路受了傷,想請掌柜看看。我認出來,她是之前跟老爺一道在小店住過的女客,就牽了走騾去幫忙。”
    程宗揚坐直身體。跟自己一起去過留仙坪?義姁?大前天是初十,義姁初七往藍田方向離開,居然都走到留仙坪了,怪不得沒回來。
    羅令道:“那位女客帶了一輛大車,車上都是藥味。小的看了一下,拉車的馭馬腿上有傷,好像傷了好幾天了,那位女客拿了幾味傷藥包扎,但人用的藥,用到馬身上不對癥。小的用走騾套了車,拉回客棧。那女客只能在客棧住下,等著馬腿傷愈。”
    “第二天一早,那女客出了門,留話說若有人找她,就說她午后回來。可她一去,直到夜里才回來。臉色煞白,像是受了什么驚嚇。”
    程宗揚道:“她去哪兒了?”
    “小的不敢問,”羅令大著膽子道:“但小的猜,她可能去了山上。”
    白員外的故宅?這死女人,好奇心不小啊。
    “然后呢?”
    羅令咽了口吐沫,“昨天午前,從南邊來了一伙客人。那位女客出來,正好撞見,然后就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那女客看見他們就想回頭,但那伙客人里似乎有人認得她,把她叫住。那女客有些不情愿,但還是進了房。”
    “那些客人是什么身份?”
    “好像是遠道來的商賈。我聽到他們提起生意的事。后來……后來小的進去送熱水,看見那女客在房里跪著……”
    羅令閉上嘴,小心看了他一眼。
    程宗揚淡淡道:“接著說。”
    “有人在抽她耳光。”
    “他們說什么了嗎?”
    “小的沒有聽見。”
    “動手的是誰?”
    “我不認識。”羅令一邊比劃,一邊說道:“那人模樣古怪得很,又黑又矮的,站著也沒有比那女客高多少。姓史,我聽見旁人叫他史三爺。”
    “后來呢?”
    “回去之后,小的想了又想,賈先生在店里關照過小的,臨行時又吩咐過,若是有事,讓小的來報個信。于是小的就向掌柜告了假,牽了店里的走騾,一面問路,一面趕來長安。小的路不熟,進城又趕上宵禁,被關在坊里。后來拿錢銖買通守坊的大哥,才好不容易找到地方。”
    這小廝承了別人的情,知道報答,又能在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一個人摸到自己在長安的住處,人也夠機靈。
    “干得不錯!”程宗揚笑道:“賈先生的話就是我的話,掌柜那邊我讓人去說,你便安心在這里辦事。張惲,你帶他去吃些東西,安排好住處,讓他好好休息一下。”
    “多謝主子!”羅令趴在地上磕了個頭,然后跟著張惲離開。
    “肯定是義姁!”程宗揚道:“她夠倒霉的,竟然遇上那些晴州人。”
    義姁的背景與晴州方面的勢力有著很深的關系,甚至很可能像黎錦香一樣,小時候就被廣源行收養,然后暗中送入光明觀堂。但不幸的是,義姁沒有進入內堂,價值大減,離開師門之后,便即失身,沒能像黎錦香一樣保住貞潔。
    再后來,廣源行通過暗中運作,將義姁送進宮中,成為呂雉身邊的女醫,也成為他們布置在漢國宮中的一條眼線。
    此時很難猜測義姁沒有在藍田停留,而是一路趕到留仙坪,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也許是想及早與師門會合,借機逃離自己的控制;也許只是想洗白自身,免得引來師門的疑心。但顯然,她的選擇是個錯誤。
    程宗揚從來沒有信任過義姁,只是想拿她來對付潘金蓮。可義姁那點手段,完全不是潘姊兒對手,三下兩下就被引上一條危險重重的歧路。
    她如果沒有離開長安,此時已經與燕姣然會合,得到師門的庇護。但義姁在潘金蓮的誤導之下,選擇走陸路離開長安,結果一頭撞到廣源行的手心里。
    從太泉開始,自己就與廣源行屢次為敵,雖然雙方沒有挑明立場,發生正面沖突,但程宗揚不認為自己與廣源行還有合作的基礎,且不說他們豢養牲畜般的馭人之術,即使只沖著黎錦香,雙方就沒有化敵為友的可能。
    程宗揚認真向賈文和行了一禮,“多虧先生的妙手,方才羅令帶回的消息,萬金難換。”
    賈文和道:“僥幸而已。”
    “我現在最擔心的是……”程宗揚緩緩道:“蛇奴和罌奴,會不會跟那些晴州人撞上?”
    風中傳來銅鈴的輕響,重重疊疊的飛簷和斗角,在夜色下平鋪開去,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
    時近上元,城中的燈火愈發繁盛,筆直開闊的大街空無人跡,里坊內卻熱鬧非凡。風流旖旎的青樓,遍布燈火的坊市,巍峨莊嚴的寺塔,雄偉壯麗的宮城,華美精致的豪宅,光影交錯的里巷……世情百態,紛呈眼底,交織成一幅盛世長安的繁麗圖卷。
    而這遠非畫卷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明晚開始,便是持續三天的上元佳節,長安城內將舉行盛大的燈會,而每年的宵禁也將在節慶期間暫時解除,每一個百姓都會走上街頭,目睹長安城一年中最璀璨的夜景。
    朱雀大街兩旁的樹上張掛起燈籠,王侯富商也各自在院內門前搭起燈樹。青樓匯聚的平康坊中,甚至建起一座十五丈高的燈輪,傳上有銀燈萬盞,上元之夜將由一千名來自青樓的名妓和教坊的歌舞伎同時點燃燈燭,扯動燈輪,與萬民同樂。單是這些女子的衣飾、花冠費用,每人便超過一百金銖,奢華可見一斑。
    城中的寺觀自然不甘人后,咸宜觀、玄都觀、大興善寺、大慈恩寺這些名觀大寺,都紛紛建起燈樹、燈塔。連信永都在剛失過火的興福寺內立了一座燈塔,據說投資過大,不得不向波斯邸借貸了數千金銖。
    最壯觀的,莫過于大明宮。在仇士良的籌劃下,西起興安門,東至延政門,長近四里的宮墻上,建起一座連綿的燈樓,丹鳳門的城樓上,更是建起一座二十丈高的巨塔,布置的燈燭更是不計其數。
    一陣浩蕩的長風吹過,城中星羅棋布的無數燈籠和燭火都搖曳起來,猶如星河銀海,波起濤伏。
    “真美……”
    繁星般的燈光映在黛綺絲碧綠的眸子中,她癡癡望著這座宏偉壯麗的帝京,禁不住發出一聲輕嘆。
    程宗揚擁著她,坐在屋脊上,目光中同樣充滿了驚艷。對于唐國的富庶與豪奢,他很大程度上只存在于概念中,即使親眼目睹,親身接觸,也僅僅流于表面的感知。畢竟在他記憶中,這是一個相隔一千余年的朝代,就生活水平和技術能力而,和他生活的年代相比,跟原始社會也差不了多少。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除了工業能力和現代科技,長安百姓的生活條件,竟然不比自己穿越之前差太多。單是這短短數日內遍布各坊的燈輪和燈樓,就讓他深深感覺到自己受了欺騙——難怪自己想在興慶宮搭個架子會這么麻煩,合著滿城的材料和工匠,都忙著給青樓、寺觀建燈塔去了。
    早知如此,還不如打著楊妞兒的名義,自己出錢在興慶宮建一座燈樓。結果為了保密,搞得鬼鬼祟祟的,最后也只建了個半吊子。
    “來,這邊也看看。”
    程宗揚抱著黛綺絲,在屋脊上轉過身,往城南方向望去。
    比起北城燈光的稠密,南城略顯稀疏,但高聳的大雁塔此時燈火全亮,猶如金身的佛陀,巍然矗立,使得北城的人間煙火都為之失色。
    黛綺絲沉浸在這難得一見的盛景中,程宗揚的目光則越過大雁塔,往視線難以企及的遠處望去。
    長安城東南是藍田,再往南,越過金州,然后沿著秦嶺山脈崇山峻嶺之間的山路一路西行,途中會經過一個小小的村落:留仙坪。
    羅令是在昨天中午遇到的那些商賈,他們既然選擇在留仙坪住宿,最快也要今天上午出發。蛇奴和罌奴至今沒有傳回消息,很可能一路追蹤義姁的行跡。運氣不好的話,也許昨晚會趕到留仙坪——正好撞上那幫晴州人。
    如果她們夠機靈,立刻設法脫身,最快明天晨間就有消息。也就是說,假如明天夜間還沒有她們的音訊,那便兇多吉少了。
    程宗揚目力再好,也看不到遠在群山中的留仙坪。事實上,他連娑梵寺下院那座寺塔都看不到。
    光王李怡一直躲藏在寺內,除了楊玉環,再無人知曉他的去向。可笑的是,唯一關心他的,也只有楊玉環一個人而已。其他宗室親王早把這個邊緣人拋到腦后,甚至有些人還不知道他已經失蹤多日。
    再近一些,便是灞水。不知道死丫頭在哪兒閉關,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自己的話,悄悄游到灞水,也不知道她在水下會不會冷?
    明天是上元佳節,等她回來,正好趕上一起觀燈。難得過節,老賈總不會那么不近人情,還要攔著不讓自己出門……的吧?
    視線落入城內,那座雄居城南的大雁塔分外扎眼。
    窺基那禿驢糾集的各方勢力,魏博的樂從訓被自己打痛,龜縮在府邸內,跟條死狗一樣舔舐傷口,連日不敢露頭;宦官死了個王守澄,今晚一過,剩下一王三公不立刻爆發內斗就是好的,何況還有那位皇上在暗中覬覦,想要將這些閹奴一網打盡;道門的威脅已經解除,連白霓裳都成了自己胯下的禁臠……
    想起白霓裳,程宗揚禁不住回味了一下。原本說好今晚采了她的后庭花,白仙子自己都答應了,可羅令帶來的消息,讓程宗揚本來就已經滿腹的心-->>事又添了一樁,只好暫時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