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輪子碾過鐵軌接縫的哐當聲里,我捏著鉛筆的指節有些發僵。
車窗霜花沒化透,哈口氣能蹭出塊模糊的圓,映出筆記本上剛畫了一半的圖――漏斗狀的三個層級,頂層用粗線框著“科學思維”四個字,底下是歪歪扭扭的批注:“可復制的不是手藝,是判斷力。”
鉛筆尖頓在“方法論”那欄,我忽然想起上個月在廢料堆旁教小川他們聽沖床異響的場景。
那小子當時蹲在地上扒拉滾珠,油泥糊了半張臉,抬頭問我:“林工,您咋就知道是軸承的問題?”我記得自己敲了敲他手里的游標卡尺:“不是我知道,是規律知道。震動頻率和溫度曲線對不上,這是機械原理在說話。”
現在想來,那些零散的“知道”得串成線。
我劃拉著漏斗圖的中間層,填上“案例庫”“數據臺賬”,筆尖在“操作手冊”四個字上頓了頓――從前師傅們帶徒弟,靠的是“手把手指點”“記死理兒的口訣”,可上個月三車間老周退休,他那手“聽聲辨鍛件溫度”的絕活,跟他一塊兒鎖進了工具箱。
“哧――”火車猛地一震,剎車聲尖得刺耳。
我趕緊按住筆記本,抬頭看見窗外閃過塊褪色的站牌:“青石嶺站”。
小站的昏黃路燈透進來,照見紙頁背面的字跡――是趙志明前天拍來的電報,“西南標準遭質疑,總局會議需實證”。
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紙邊,我翻到新一頁,寫下“標準話語權”五個字。
趙工在電話里急得直咳嗽,說西北廠的老曲拍著桌子罵:“西南那套土法子,沒圖紙沒公式,算什么標準?”可他不知道,我們車間的《鍛壓溫度記錄表》已經攢了三大本,每個數據點都標著“環境濕度85%”“模具預熱時間12分”這樣的注腳。
我在紙上列出三條線:“原始記錄鏈”“外部驗證發表”“跨廠共享機制”。
鉛筆重重圈住第三條,想起臨走前朱衛東塞給我的牛皮紙袋――里面是二十份《技術互助周報》,每一份都蓋著“可復制案例”的紅章。
批注的時候筆尖戳破了紙:“得讓《實錄》變成活水,不是碑文。”
“同志,要茶缸子嗎?”列車員端著鐵皮桶過來,熱水蒸汽撲在筆記本上,把“活水”兩個字暈開了。
我搖頭,看她往前面車廂走,藍布工裝的后襟沾著塊煤渣――像極了我們車間大劉的工作服。
這時候忽然想起,此刻西南廠區該開晨會了。
蘇晚晴的搪瓷杯應該已經擺在長條桌上,杯口還留著她慣常的茉莉花茶漬。
我能想象她推了推眼鏡,翻開那本磨破邊的會議記錄:“今天宣布‘輪值技術值班主任’制度。”
“林工不在,重大事項誰定奪?”肯定是二車間的老陳,他總愛把“沒主心骨”掛在嘴邊。
然后林小川會站起來,腰板挺得跟車間新立的龍門刨床似的――上個月他為了修那臺老機器,在車間蹲了三個通宵。
我聽見他說:“我們可以先議,再試,再報備。就像林工說的,‘錯也有數據,怕的是沒人動’。”
火車重新啟動時,我摸出兜里的煙盒――是老羅塞的,里面還卷著半支旱煙。
煙盒夾層里有張皺巴巴的電報紙,是他午休時拍的:“配電室聯動試演成功,油機啟動時間縮短至八分鐘。”字跡歪歪扭扭,估計是在郵局柜臺墊著膝蓋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