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對了一半。”趙衛東不置可否,又追問,“那要是反過來呢?先開泄壓閥,再松螺栓,會怎么樣?”
這個問題顯然超出了學徒的知識范圍,他憋得滿臉通紅。
周圍幾個路過的工人也停下腳步,好奇地圍了過來。
趙衛東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足夠讓所有人都聽清:“先泄壓,壓力是沒了,但壓縮空氣瞬間降壓會吸熱,管道和法蘭盤溫度驟降,金屬冷縮,你再想擰開這幾顆被凍住的螺栓,就等著把扳手掰斷吧!”
“哦――”周圍響起一片恍然大悟的聲音。
我靠在不遠處的墻邊,看著趙衛東那張平常看起來有些粗獷的臉上,此刻閃爍著一種狡黠的光芒。
我明白他的用意。
他不是在炫耀自己的技術,而是在刻意創造一個“公開教學”的場景。
在“師徒傳藝”這件天經地義的外衣下,他把寶貴的經驗和原理,大大方方地傳授給了每一個愿意駐足傾聽的人。
知識的涓涓細流,正以這種最古老也最安全的方式,匯入工人群體這片干涸的土地。
傍晚的下工鈴聲仿佛一種解脫。
工人們三三兩兩地走向食堂和澡堂。
趙衛東卻步履匆匆地找到我,把我拉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老沈,出事了。”他壓低聲音,“保衛科那幫人,今天下午開始挨個抽查班組的學習記錄本,點名要看有沒有記錄‘非指定內容’。”
我的心猛地一沉。
來了。
這把懸在頭頂的劍,終究還是落下來了。
“非指定內容”,多么模糊又多么致命的詞。
任何超出一紙通知、一份文件的技術探討,都可能被扣上這頂帽子。
我沉默了片刻,轉身快步走進資料室。
在一堆積滿灰塵的報廢圖紙和報表里,我翻找著。
終于,我抽出幾沓印著標準表格的空白廢紙。
當晚,我和趙衛東、蘇晚晴還有幾個信得過的骨干碰了頭。
我們的“工序改進提案卡”計劃正式啟動。
每名工人,都可以用這種統一格式的卡片,匿名填寫一條關于生產流程、設備使用、節能降耗的小建議,然后投遞到各個車間新設立的意見箱里。
表面上,這是響應廠部“集思廣益、主人翁精神”的號召,冠冕堂皇。
而實際上,這將成為我們傳遞技術思路、交流實踐經驗的一條地下安全通道。
三天后,周二的下午。
我打開鍛壓班那個漆成綠色的意見箱,里面稀稀拉拉地躺著幾張卡片。
大多是些抱怨伙食、建議多發勞保手套的牢騷。
直到我抽出最底下那一張。
卡片上的字跡很陌生,筆畫稚嫩卻有力。
內容卻讓我呼吸一滯――那是一份關于如何利用鍛造爐的余熱,來預熱沖壓模具,以節省煤氣消耗的完整計算方案。
從熱傳導效率,到改造所需的耐火磚數量,再到預計的成本回收周期,條理清晰,數據詳實。
在卡片的背面,甚至還畫著一個簡易的蓄熱腔結構草圖,雖然線條歪歪扭扭,但關鍵的進氣和出風口位置卻標注得異常精準。
我捏著這張薄薄的卡片,站在轟鳴的鍛壓爐前,通紅的火光映在紙面上,也映在我滾燙的臉上。
我仿佛能看見,在無數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一雙雙渴望知識的眼睛,正在黑暗中悄然睜開。
他們不再僅僅是命令的執行者,他們開始思考,開始計算,開始創造!
就在這時,一個輕柔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沈工。”
是蘇晚晴,她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神情有些擔憂:“技術科有人看到這些提案了,他們說……說這些建議‘過于專業’,不像普通工人能想出來的,懷疑背后有‘高人指點’。”
我捏緊了手里的卡片,紙張的邊緣幾乎要嵌進我的肉里。
我望著爐膛里熊熊燃燒的火焰,輕聲說道:“那就讓他們去找吧。只是,誰又能分得清,到底是我們教會了工人,還是工人……終于學會了自己想問題?”
夜色漸漸深了,車間里的燈光依次熄滅,只剩下幾盞昏黃的應急燈。
我獨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晚風帶著一絲涼意。
整個廠區陷入一片寂靜,只有遠處主變電所方向,傳來一陣陣低沉而規律的嗡鳴。
那是工廠的心跳,是支撐著這臺龐大機器運轉的動力源泉。
不知為何,今晚,我總覺得那嗡鳴聲中,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雜音,像是琴弦繃得太緊,發出的疲憊呻吟。
我停下腳步,側耳傾聽,那雜音卻又消失了,只剩下沉穩的脈動。
也許是我想多了吧。
我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走去,身后巨大的廠房輪廓,像一頭沉默的巨獸,蟄伏在深沉的夜幕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