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趙衛東叫到了鍛壓機巨大的陰影后面,周圍全是震耳欲聾的噪音,是天然的隔音墻。
我遞給他一把我連夜改制過的游標卡尺,卡尺的尖端被我磨得異常鋒利。
“你去一趟夜班組的值班室,”我壓低聲音,緊盯著他的眼睛,“就跟他們說,車間主任讓緊急抽查一批舊軸瓦的磨損度,需要‘借’用一下他們的標準件校驗臺。”
趙衛東接過卡尺,在手里掂了掂,瞇起眼,瞬間明白了我的意圖,嘴角咧開一絲獰笑:“演哪出?聲東擊西?”
“對,”我一字一頓地說,“演一出我們焦頭爛額、疲于奔命的戲。我要讓他們所有人都覺得,我們還在為了穩壓試點失敗的可能性做準備,正在滿世界找補救方案。最關鍵的,是讓他們把主控室騰空。”
趙衛東拍了拍我的肩膀,二話不說,轉身就混進了人流。
等他走后,我穿上巡檢員的藍布工裝,戴上安全帽,以例行巡檢的名義,獨自一人潛入了高壓配電間。
這一次,我的目標是主控柜。
借著檢查繼電器動作情況的掩護,我飛快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小片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薄紙,那上面被我涂滿了細膩的石墨粉。
我小心翼翼地將它貼在了主控柜門內側一個極不顯眼的開關觸點旁。
一旦有人打開柜門,想要再次觸碰里面的設備,手指必然會蹭到這片薄紙,留下最清晰的指紋痕跡。
這是最原始的監控手段,但在我們這個連攝像頭都屬于稀罕物的年代,最笨的辦法,往往也最有效。
中午,我和蘇晚晴坐在喧鬧的飯堂角落,用飯盒擋著嘴,進行著最隱秘的交談。
她扒拉著碗里的米飯,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檔案室那邊有動靜了。今天一早,有兩個人以核對能耗為名,翻了最近三年的鍋爐運行臺賬,走的時候還特意用蠟重新封了檔案袋的封口。”
我點了點頭,心臟跳得更快了。
鍋爐臺賬是假的,真正的核心圖紙和數據被我藏在了更深的地方。
他們果然上鉤了。
蘇晚晴秀眉緊蹙:“他們在找你的設計原圖。我們要不要立刻把東西轉移走?”
“不急。”我搖了搖頭,目光掃過不遠處幾個正在高談闊論的電氣組老師傅,“現在轉移,反而會打草驚蛇,暴露我們已經察覺。就讓他們繼續查,讓他們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他們找到的假線索越多,心里就越沒底,越不敢對我們輕舉妄動。”
說完,我故意提高了半點音量,和蘇晚晴討論起一個根本不存在的“b方案”,也就是所謂的“穩壓試點失敗后的緊急預案”,把話題故意往技術復雜化、失敗風險極高的方向引導。
果不其然,還沒到下午上班,廠里已經有風聲傳了出來:“聽說了嗎?林鈞那套新方案太玄乎了,跟走鋼絲一樣,一個不小心,就要燒掉整條高壓線路!”
這是典型的輿論壓制,想從聲譽上徹底搞垮我們。
但也恰恰說明,他們還沒掌握任何實質性的證據,只能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來動搖人心。
下午四點,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李衛東連雨傘都沒打,渾身濕透地沖到我面前,臉色發青,嘴唇都在哆嗦:“林哥,出事了!昨晚的值班表又被臨時改了!今晚,原定輪休的王師傅被臨時從家里叫了回來,頂替了原來的值班員!”
我的心咯噔一下,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王師傅!
那個廠里資格最老、卻從不動手修任何設備,只負責在報告上簽字畫押的老師傅!
我瞬間意識到,危險已經不是升級那么簡單了,而是已經到了圖窮匕見的地步。
對方的目的已經不是單純地搞破壞,而是要精心安排一個身份“清白”的權威見證人。
一旦明天我們的試驗“意外”失敗,造成重大損失,王師傅這個“旁觀者”的證詞,將會是釘死我們的最后一顆棺材釘!
他只需要說一句“我親眼看到一切正常,然后就突然炸了”,就能把所有的鍋都甩到我們頭上!
“召集所有人,工具房,立刻!”我當機立斷。
五分鐘后,在堆滿扳手和鐵屑的工具房里,我、趙衛東、蘇晚晴、李衛東四人圍在一起。
我攤開一張畫滿潦草線路的草圖,用手指重重一點:“計劃改變。明天上午十點,我們不做內部調試,我們要做一次‘公開調試’!我要邀請廠里所有相關的技術員、領導,都來現場親眼見證!”
趙衛東第一個愣住了:“公開?這不等于把脖子伸出去讓他們砍嗎?送上門找死?”
我發出一聲冰冷的笑,眼神里沒有一絲溫度:“不,不是送上門。是請他們所有人,來驗尸。”
我頓了頓,環視著三位伙伴震驚的臉,一字一頓地說道:“等他們親眼看著系統在我們手上穩定運行半小時,再眼睜睜地看著它在我預設的時間點,以我預設的方式,‘突然’崩塌。到那個時候,所有人才會明白,是誰,提前動了手腳!”
當晚,我回到宿舍,宿舍墻上那張誰也看不懂的復雜草圖旁,我用紅鉛筆,補上了一條筆直的虛線,一頭連著昨天畫圈的核心位置,另一頭,則指向了一個全新的、代表著“引爆點”的符號。
門被輕輕敲響,蘇晚晴閃身進來,她手上拿著一份手抄的冊子,遞給我,輕聲說:“我按照你的要求,把所有關鍵的繼電保護動作閾值,全都換算成了我們目前倉庫里唯一可用的那批老舊型號的匹配值。數據,絕對精準。”
我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冊子,點了點頭,心里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楚:明天那場大戲,要么,是逼得潛伏的毒蛇狗急跳墻,主動暴露在陽光之下;要么,就是我們四個人,被徹底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再無翻身之日。
熄燈號響了。
我翻開日記本,在空白頁上寫下了一行字:“真正的戰斗,從來不在圖紙上,而在人心之間。”
窗外,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緊接著,滾滾的雷聲由遠及近,那低沉的嗡鳴,像極了變壓器即將在下一秒過載崩壞前的最后悲鳴。
我合上日記,靜靜躺在黑暗里,一夜無眠。
我知道,黎明之后,審判就將開始。
而我,既是受審者,亦是執法的判官。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