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的電話鈴像是從地底鉆出來的,刺得人腦仁發疼。
我沖進調度室時,張調度正對著話筒咆哮:“你說什么?三批次全廢了?就因為幾個墊圈?”他猛地摔下聽筒,臉色鐵青,“荒唐!那玩意兒連螺絲都算不上,能卡住整條線?”
沒人回應。
值班的技術員低頭翻記錄,工人蹲在墻角抽煙,煙頭一明一暗,像垂死的心跳。
我沒說話,徑直走向樣品臺。
燈光下,三枚彈簧墊圈靜靜躺著,指甲蓋大小的金屬環,邊緣已經壓潰變形,像是被無形的手狠狠攥過。
我戴上放大鏡,指尖輕輕撥動其中一枚――表面有一層極淡的黃褐色銹斑,不仔細看幾乎看不見。
但真正讓我瞳孔一縮的,是它的回火色:泛青,偏灰,典型的過熱特征。
這不該出現在這里。
這種墊圈用的是65錳鋼,標準工藝是淬火后400c回火,得到回火屈氏體組織,兼顧強度與彈性。
可眼前的顏色……更像是350c以下低溫回火的表現,內應力沒釋放干凈,脆性高得嚇人。
我腦子里突然蹦出三天前小郭隨口提的一句話:“熱處理班的小田說,最近墊圈淬火后顏色不對。”
當時我沒在意。現在想來,那是預警。
“備車!”我抓起工具包就往門口走,“去熱處理車間。”
天剛蒙蒙亮,冷風卷著煤渣刮臉。
熱處理爐房里蒸汽彌漫,鐵門燙手。
我一進門就看見小田縮在角落,低著頭,像只受驚的麻雀。
班長正指著鼻子罵他:“你一個學徒工,懂什么叫‘色差’?標準里寫的是硬度、金相,哪條寫著靠眼睛看顏色?你以為你是老師傅?”
小田嘴唇動了動,沒敢吭聲。
我走上前,從工具包掏出一張巴掌大的銅片――那是我用廢料自制的比色卡,上面用不同溫度烘烤氧化出九種色調,標著近似對應溫度。
“你說顏色不對,是不是像這張第三格?”我把銅片遞到他眼前。
小田猛地抬頭,眼睛一下子亮了:“對!就是這個!青灰色!說明回火溫度根本沒到,最多三百出頭!”
我點點頭,心里卻沉了下去。
這不是某個環節的操作失誤。
這是原材料波動已經開始傳導到末端工序的信號。
而我們所有人,還在盯著手冊上的幾個數字打轉。
中午十二點,我踹開質檢科的門。
胡衛國坐在辦公桌后,慢悠悠推上金絲眼鏡,瞥了我一眼:“喲,林工親自來了?”
我把檢測報告拍在桌上:“你們復檢了硬度,hb200―220,合格。但有沒有測彈性極限?這批墊圈是在預緊狀態下碎裂的,問題不在硬度,在韌性不足。”
他翻了兩頁,嘴角一翹:“標準沒要求測這項,我們不能自創項目。”
“可前線裝不上雷達,是因為這幾個墊圈。”我盯著他,“如果因此導致裝備失效,誰來擔責?”
“紅頭文件怎么說,我就怎么判。”他把報告推回來,語氣冷硬,“你要改標準,去找上級發文。”
我站在那兒,忽然覺得荒謬。
我們有最先進的口號,最嚴的紀律,最整齊的廠房,可當一個微小的隱患浮出水面,所有人第一反應不是追根溯源,而是問:“有沒有文件依據?”
飯堂的窩頭咬在嘴里像砂紙。
我坐在空蕩蕩的車間外臺階上,望著遠處高聳的煙囪。
它吐著白煙,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鋼鐵巨獸,吞下礦石、煤炭、人力,吐出零件、機器、國家的脊梁。
可如果齒輪之間卡了一粒沙呢?
沒人會為一顆墊圈停工。但正是這顆墊圈,能讓整臺機器崩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