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修改
第五天,試驗車間。
天剛蒙蒙亮,北風卷著雪粒抽打在窗戶上,像砂紙磨鐵。
我推開試驗車間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時,冷氣順著領口往里鉆,可心里反倒燒得厲害。
這間屋子不大,墻皮剝落,水泥地上還留著幾十年前的老地基槽。
幾臺老式車床歪斜地立著,角落里堆著報廢的夾具和氧化嚴重的鋼胚。
但最顯眼的,是中央那塊烏黑厚重、表面布滿錘痕的廢料鋼胚――它像一頭被釘在祭壇上的困獸,沉默多年,等著有人把它喚醒。
“林鈞,真要按你說的來?”技術組的小王搓著手,聲音發顫,“連退火爐都是五十年代的蘇聯貨,溫度全靠人看顏色估,萬一控制不住……整個批次就廢了。”
我沒說話,只是蹲下身,把手貼在鋼胚側面。
冰冷刺骨,但能感覺到內部隱隱傳來的應力張力――就像一個人憋著一口氣,隨時要炸。
“我們不追求完美。”我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灰,“我們要的是‘活’。讓這塊鐵自己把勁兒卸干凈,再聽話地長成該有的樣子。”
新工藝流程圖早已畫好,貼在墻上。
沒有計算機輔助設計(cad),沒有數控編程,只有紅藍鉛筆標注的三步走:粗加工留余量→階梯式多段退火→低溫長時間時效處理。
每一步都反著來――別人怕變形不敢留余量,我們偏要留;別人追求一次淬硬,我們卻要反復“松筋活絡”。
大劉帶著兩個鍛工早就在等了。
他咧嘴一笑:“你說咋干,咱就咋掄錘。”
第一道粗車開始,車刀切入鋼胚,火花四濺。
我站在旁邊,眼睛死盯著切屑顏色。
黃了?
說明轉速太快;藍了?
溫度過高,殘余應力正在重新積聚。
我一聲令下:“降速,噴煤油冷卻!”
沒人質疑。
他們知道,在紅星廠,這種“土辦法”救過多少快報廢的主軸、齒輪箱。
退火環節最熬人。
爐溫不準,我們就用手工測溫計配合觀察氧化色,分七段升溫,每升50度停12小時。
我和小王輪班守爐,記錄每一次溫度波動,像照顧一個高燒不退的病人。
第三夜,爐膛突然冒黑煙,繼電器跳閘。
所有人臉色煞白。
“換備用線路。”我說,“把周文彬教的‘故障樹分析法’用上――先查電源,再溯信號回路。”
三個小時后,爐火重燃。
那一刻,沒人說話,但有人悄悄遞來一碗熱姜湯。
最后一道低溫時效,是在一間廢棄倉庫改的恒溫室里完成的。
我們拿草席封窗,用熱水瓶裹住工件,維持80c整整三天。
當拆開保溫層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成品支架靜靜躺在工作臺上,表面光潔,無一絲裂紋。
我親手把它裝進振動臺。
測試開始。
頻率從5赫茲(hz)升到50赫茲(hz),振幅加大,模擬高空火箭點火瞬間的劇烈抖動。
一分,兩分,五分鐘過去――儀表指針穩如磐石。
“過了!”小王猛地跳起來,聲音都破了。
掌聲轟然炸響,像是壓抑太久的火山終于噴發。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總師走了進來,肩章上的國徽徽記在燈光下閃了一下。
他仔細看了金相報告,又摸了摸支架斷面,忽然抬頭看向我:“小伙子,你這路子邪門啊,跟咱們課本寫的全不一樣。”
我搖頭:“不是我邪門。”
我頓了頓,眼前浮現出那個每天默默掃地、卻總在我圖紙邊角寫下“此處易裂”的清潔工老太太。
她不懂公差,但她懂鐵會累。
“是我們廠有個老太太教會我一件事――”我低聲說,“再精密的東西,也得接地氣,才能活。”
老總師怔住,隨即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活!說得對!是要活!”
任務結束前夜,我正收拾行李,招待所的電話鈴響了。
“喂?”電流雜音里,傳來蘇晚晴的聲音,清冷依舊,卻多了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廠里新到了一批蘇聯進口的數控銑床,全廠沒人敢通電。周老師說……讓你錄一段講解。”
我笑了。
那些繼電器、邏輯門、步進電機的排布,像老朋友的臉,刻在我腦子里。
“讓他打開主控箱,拍下繼電器排布,明天我會把操作邏輯發過去。”
電話那頭靜了幾秒。然后,她的聲音輕了下來:
“你走以后,夜校人數漲了四成。上周……小郭拿了廠里技能賽第一名。”
窗外,***方向燈火如星河鋪展。
寒風吹動窗框,發出低啞的呻吟。
我望著那片光,很久,才輕輕開口:
“好啊。”
“那就讓星星之火,燒得更旺一點。”
第二天清晨,我提著工具包回到紅星廠。
沒走正門。
而是繞道廢料站。
鐵皮屋孤零零地蹲在風里,門縫下壓著一摞泛黃的登記簿。
我蹲下,翻開最上面一本,指尖拂過一行行待修零件的記錄。
忽然,一頁上的字讓我動作一頓。
那是一條三天前剛登記的入庫條目:
編號fl―739,部件名稱:未知異形鑄件(疑似軍用雷達底座),來源:保密二車間拆解報廢件,備注:無法測繪,無人識圖。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