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補了一句:“別信手熟,信數據。”
小趙愣住了,反復念著這六個字,眼睛越來越亮。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開始“聽見”了。
機器的聲音,原來真的能聽懂。
而當我擦掉最后一行公式,抬頭望向窗外時,月光正照在t68新裝的阻尼支腳上,金屬與橡膠的接縫泛著冷光,像一道愈合的傷疤。
我忽然有種預感――
有些東西,已經擋不住了。周三,技術革新交流會。
廠禮堂坐得滿滿當當,連窗臺上都擠著人。
軍管組組長坐在前排,手里捏著筆記本,神情嚴肅。
趙工在臺上念完月度生產報表,突然話鋒一轉:“下面,請見習技術員林鈞同志,講講t68鏜床的修復經驗。”
我愣了一下。
臺下目光刷地掃過來,像探照燈打在我臉上。
有好奇,有懷疑,還有韓建國那雙藏在人群里的陰冷眼睛。
我不該上去。
一個“成分不好”的學徒工,站在這講臺上本就是破格。
可我知道,這不只是個講經驗的機會――這是把“數據思維”塞進這些人腦子里的第一道門。
但我沒講鏜床。
我從帆布包里抽出一張泛黃的大紙,釘在黑板上。
是手繪的車間設備平面圖,六臺老舊機床被紅圈圈出,連線成片,下方標注著地基混凝土厚度、樁基深度,還有一條波浪線貫穿其中――那是地下供水管走向。
“這不是修一臺機器的問題。”我聲音不高,卻壓住了底下嗡嗡的議論,“是整個東區地基承載力不足,加上水泵周期性沖擊,形成了低頻振動場。t68只是最先扛不住的。”
全場靜了兩秒。
劉瘸子拄著拐站起來,眉頭擰成疙瘩:“你這是要把全廠機器都聽一遍?”
我沒答,指著c52車床的位置:“這臺,主軸箱剛性連接,底座已有微裂紋,共振放大系數估算超限。建議加裝橡膠阻尼墊,同時調整常用轉速區間,避開8.3hz臨界點。”又指向m71磨床,“這臺更危險,砂輪主軸精度要求高,輕微振動就會報廢工件,必須提前干預。”
韓建國突然笑出聲,嗓音刺耳:“哎喲,搞得好似你是機器親爹!啥都能算出來?那你算算明天食堂有沒有玉米糊?”
有人跟著哄笑。
我只看了他一眼,平靜道:“下周,c52主軸箱會裂。如果沒人處理,螺栓先斷兩根,然后底座裂縫延伸超過十五厘米――到時候搶修,至少停機三天。”
笑聲戛然而止。
劉瘸子臉色變了:“你嚇唬誰呢?”
“不是嚇唬。”我收起圖紙,“是預警。我們可以等它壞,也可以現在動手改。”
說完,我轉身下了臺。
沒人鼓掌。空氣僵得像凍住的機油。
但我知道,有些人已經動了心思。
周五夜班,零點十七分。
我正蹲在m71旁記錄擺錘偏角,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聲悶響,像是金屬骨骼斷裂的呻吟。
緊接著,警鈴撕破寂靜。
“c52出事了!”小趙從走廊飛奔而來,臉白得像紙,“主軸箱螺栓斷了兩根!維修組撬開底座一看――裂縫快到法蘭邊了!”
我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
那一刻,我不是慶幸自己說中了,而是感到一種沉重的確認:那些數據、推導、公式……它們不是我腦子里的幻影。
它們是真的在運行,在影響現實,在決定一臺機器的生死。
消息像野火燎原,半夜就燒遍全廠。
周六清晨,維修科調出近半年故障臺賬,蘇晚晴親自比對時間軸――七次突發性主軸異常,五次發生在水泵滿負荷運行的凌晨兩點至四點,誤差不超過三分鐘。
她站在空蕩的車間中央,抬頭望著我們地下室墻上那行粉筆字:
風從破窗灌進來,吹得字跡微微發顫。
她忽然覺得,林鈞做的從來不是修機器。
他是給這些轟鳴的鋼鐵,重新立了規矩。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