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輕輕抽出那張剛打印完的流轉表,放在桌上,又從抽屜里取出相機膠卷盒,將所有相關單據重新編號。
然后,我對小林說:“再去拍一遍。”
他愣住:“重拍?可剛才不是……”
“每一處簽名,每一個章印,每一張邊角磨損。”我打斷他,聲音很輕,“包括墨跡。”
他瞪大眼。
我拿起放大鏡,對著那枚私章復印件仔細端詳,瞳孔收縮。
有些東西,肉眼看不清,但光線下,墨色深淺會有微妙差異――就像謊,再完美,也總會在細節里留下呼吸的痕跡。
我又低頭,翻開通訊錄,在某個名字上停留了幾秒。
蘇晚晴。
她在省院搞過檔案數字化試點,見過太多真假文書。
更重要的是,她手里有一樣我現在拿不到的東西――全廠干部每日會議簽到簿原始記錄。
如果這位副廠長昨天下午三點正在禮堂開會,那他在十五點十二分審批鋼錠領料單……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鬼話。
我放下筆,望向打字機。
它靜靜地立在那里,像一頭蟄伏的獸。
第一聲響已過,接下來的,將是連環驚雷。
而我,只想看看――當真相開始奔跑時,誰還能笑著把它攔下?
打字機響第一聲后,我便知道,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
小林重拍的那些單據,每一張我都親自過目。
放大鏡下的世界是另一個維度――墨跡邊緣的暈染、筆鋒停頓的微顫、印泥壓痕的深淺,都在說話。
那枚“周國棟私章”的復印件,墨色比周圍簽字淡了半度,像是拓印時手抖了一下。
更關鍵的是,審批欄的藍黑墨水,與運輸組張德海早已被注銷的舊式鋼筆水完全一致,而這位副廠長慣用的是英雄牌金尖筆,墨色偏紫。
一個不在場的人,用一支不該出現的筆,蓋了一枚不該存在的章。
荒唐得像笑話,可這笑話,差點斷了炮管生產線的命脈。
我連夜整理數據,將整條物資流轉路徑拆解成時間軸、責任人鏈和憑證流。
圖紙鋪滿桌面,紅藍雙線如血管般蔓延:藍色是制度規定的合法流程,紅色則是實際發生的暗道。
兩條線從入庫開始并行,到領料環節猛然撕裂,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我在圖末寫下一句話:“建議啟用原始票據指紋比對機制(待技術成熟)。”
不是為了現在,是為了將來。
讓所有人知道,紙會黃,字會褪,但科學不會閉眼。
這份報告我沒交給車間主任,也沒遞到廠辦行政口。
我把它裝進牛皮紙袋,封口蘸蠟,親手送到了劉政委辦公室門口。
他是老紅軍出身,脾氣硬,腦子清。
三年困難時期帶頭啃樹皮的人,最恨蛀蟲。
第二天凌晨,全廠警鈴未響,但一股風已經刮遍各個角落。
早會上,劉政委站在主席臺前,聲音不高,卻砸得地面生坑:“有人拿國家的戰略資源當自家后院菜園子,想摘就摘,想燒就燒?行啊,那就先摘了自己的帽子。”
副廠長臉色鐵青地低著頭,另一名涉事倉庫主管幾乎站不穩。
兩人當場停職,接受審查。
然后,劉政委話鋒一轉:“從今天起,‘物資臺賬試點項目’推廣至五大核心車間――鑄造、鍛造、機加、裝配、彈藥。誰阻撓,誰就是下一個站上去的人。”
散會時,雨點開始砸落,噼啪敲在禮堂鐵皮頂上,像無數細小的鼓槌在試音。
人群涌出大門,議論紛紛。
就在這嘈雜之中,趙工穿過人群,徑直走到我面前。
他手里捏著半截煙,沒點,只是來回搓著。
“你們那個……表格。”他嗓音粗啞,“能不能給我鑄件車間做個專用的?我不懂什么紅藍線,也不稀罕花哨的玩意兒。”他頓了頓,眼里閃過一絲罕見的焦灼,“我就想知道,每天到底少了幾噸鐵。”
我笑了,用力點頭:“能做,而且明天就能出初版。”
轉身回小屋的路上,雨水順著帽檐流進脖頸,冰涼刺骨。
可我心里燒著一團火。
推開門,打字機還在那兒,靜靜等著。
我甩掉濕外套,抽出一張新紙塞進滾軸,手指落在鍵盤上,敲下第一個詞:
《模塊化數據采集終端設計方案》
每一個鍵都像釘子,把混沌釘死,把秩序立起。
屋外暴雨傾盆,雷聲滾過天際。
而在這一方十平米的小屋里,機械的節奏堅定如心跳――
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撕破雨幕。
我抬起頭,手還停在鍵盤上。
門外,站著渾身濕透的小林,懷里死死護著半卷膠卷,嘴唇發白,眼神卻亮得驚人。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