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讓這些從廢料堆里爬出來的土辦法,變成誰都拿不走、抹不掉的“官方知識”。
筆尖沙沙作響,像春蠶啃食桑葉。
尤其是她。
夜幕漸沉,倉庫外傳來幾聲零星的下班鈴。
我揉了揉酸脹的眼睛,抬頭望向窗外。
雪停了,月光斜斜地照進來,在水泥地上劃出一道銀線。
就在這時,倉庫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我沒回頭。
可我能感覺到,有人走了進來,腳步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她站在我背后,沒說話。
工作臺的陰影里,一枚藍色橡皮章被輕輕放下。
刻著四個小字:技術核定。
傍晚六點,天光像一塊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地壓在廠區上空。
我正伏在舊桌上趕工最后一節“溫差反饋調控模型”的圖解,鋼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像是某種隱秘的倒計時。
忽然,倉庫門軸發出極輕的一聲“吱呀”。
我沒有回頭。
但空氣變了――那是一種微妙的凝滯,仿佛連燈泡搖晃的節奏都慢了半拍。
腳步很輕,落在水泥地上幾乎無聲,可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心跳的間隙里。
她來了。
蘇晚晴走到工作臺邊,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袖口磨出了毛邊,卻一絲不茍地扣到腕骨。
她沒說話,只是抬起手,從衣兜里取出一枚藍色橡皮章,輕輕放在我的稿紙邊緣。
刻著四個小字:技術核定。
我的心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以后你的方案,可以用這個章預審。”她的聲音低而穩,像冬夜里的爐火,不起眼,卻能把寒氣逼退三尺。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我寫滿公式的手稿上,又抬眼看向我,眸子深得像井水:“但記住,每一次蓋下去,都是我在跟你一起擔責。”
我抬頭看她。
燈光斜照在她臉上,映出半邊冷峻的輪廓,可就在那一瞬,我看見她眼底的倔強裂開了一道縫――不是軟弱,是柔軟。
像是冰層下涌動的暗流,終于透出一絲溫度。
“你不問……那篇推演是不是我寫的?”我嗓音干澀。
她沒答,轉身朝門口走去。
背影清瘦,卻被暮色勾勒出一種不容動搖的挺拔。
“有些事,知道了反而累。”她停在門框處,側臉映著最后一點殘光,“我只認結果――炮響了,人活著,就夠了。”
門輕輕合上,像一句未完的誓,悄然封存。
我怔在原地,指尖無意識撫過那枚橡皮章。
冰涼的橡膠底下,卻像藏著一團火。
這不是權力,是信任――比任何職稱、獎狀都更沉重的東西。
她把她的十年清白、一身前程,輕輕放在我這份沒人敢認的“野路子”上,只為讓正確的技術活下去。
那一夜,我熬到了凌晨。
整理完手冊最后一頁,我習慣性翻回扉頁,準備謄抄標題。
可就在空白處,一行極細的小字靜靜躺在那里:
真正的技術,不在紙上,而在愿意為它冒險的人心里。
字跡清瘦有力,是她的。
我呼吸一滯,胸口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合上本子,我走向窗邊。
夜風卷著雪末撲在玻璃上,遠處廠區只剩零星燈火,像散落人間的星子。
而辦公樓三樓,那扇熟悉的窗戶還亮著。
我望著那盞燈,忽然懂了。
我不再是廢料堆里那個靠撿螺絲換饅頭的學徒工。
我不是孤身一人用記憶碎片對抗時代的螻蟻。
有人開始用信任為我鋪路――哪怕這條路布滿荊棘,也終究有了方向。
這路通向的,不只是八級工、工程師、總師的頭銜。
而是戰壕里能少流一滴血,是炮管能多打出一發精準的彈。
是無數戰士,能平安歸來。
我默默將手冊抱緊,像抱著某種誓約。
窗外,星光如雨。
而遠方,那盞燈終于熄滅。
風掀起窗簾一角,像一聲嘆息,也像一句未曾出口的――
留下。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