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時已經過去,打更人敲擊三更的梆子聲,在紫禁城空蕩蕩的宮道上由遠及近地傳來。那聲音干巴巴的,有點沉悶,好像被深秋夜晚的寒露打濕了,又被厚重的夜色壓得透不過氣來。
紫禁城,這頭在白天掌控著天下大權、處理著無數國家大事的巨獸,此刻已經收起了它所有的威嚴和熱鬧,進入了深深的睡眠。
高大的宮墻像山一樣矗立,一座座宮殿像樹林一樣密集。那些向上翹起的屋檐角落,都隱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只有屋檐下掛著的銅鈴,偶爾被夜風吹過,發出一兩聲幾乎聽不見的輕微響聲,就像巨獸在睡夢中無意識的夢話。
整個紫禁城,只有乾清宮的東暖閣,還亮著燈。就像是這頭巨獸唯一還睜著的眼睛。
一盞油燈,安靜地在巨大的、雕刻著龍紋的燭臺上燃燒著。燈火發出溫暖而有些昏暗的光,但這光亮只能照亮書桌周圍很小的一塊地方。
在光亮照不到的地方,是更加濃重、化不開的黑暗。
在這微弱的光線下,在墻壁和地板上投下了扭曲、看起來有些嚇人的影子。這些影子張牙舞爪,和角落里那些無法被驅散的黑暗混合在一起,仿佛有無數的幽靈,正從帝國的四面八方悄悄地聚集到這里,默默地注視著御座上這位新登基的huang帝。
朱由檢,就坐在這光明與黑暗交界的地方,坐在這張足以讓全天下人都跪拜的、用名貴紫檀木雕刻著龍紋的書桌后面。
他坐著的姿勢很放松,甚至可以說有點隨意。身體微微向后靠著,但背并沒有完全貼在那冰冷堅硬的龍椅靠背上。
此刻,他褪去了白天作為“崇禎huang帝”的那層精心維持的外殼——那份恰到好處的威嚴,那份面對文武百官時必須隱藏的忍耐和銳利,那份時時刻刻都要保持的、符合huang帝身份的儀態。現在的他,只是朱由檢自己。
一個來自四百年后,靈魂被硬生生塞進這具年輕身體里的異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