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晨昏定省過后,霧盈終于有勇氣和皇后坦白一切。
    她看起來平日里溫順乖巧,實則是個極其有主意的人,想叫她回頭可真是千難萬難。
    姑侄倆相對了半天,也沒說話。
    皇后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這個侄女,人人都說柳霧盈像她,其實,也像也不像,兩個人倒是都有一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
    一身淺綠襦裙仿佛晨露浸潤的梧桐葉,裙身繡著立體的茉莉花瓣,鵝黃花蕊點綴其間。腰間束著淡青色絲絳,綴以琉璃珠子,走動時叮咚作響,仿若花間滴落的晨露。
    配上這副仙女一般的容貌,性情又溫和知禮,真是世家貴女的典范。
    縱然是皇后這么挑剔的人,初次見了她也不得不暗自贊嘆不已。
    “你不是有話跟本宮說么?”皇后隱約猜到了她的來意,卻看破不說破,“怎么成啞巴了?”
    霧盈這幾日思量過后,平心靜氣多了。她追究不了皇后的責任,就算傳出去皇后也只是因為心疼兒子,所以急了些。
    可她不一樣。
    她可能會因為皇后這樣一個荒唐的舉動耽誤了一生,然后一輩子困在這深宮朱墻之下,與其他女人爭奪帝王虛無縹緲的寵愛,最終手上鮮血淋漓還不自知。
    霧盈撩了裙擺,往皇后面前一跪,卻不知道如何開口,眼眶漸漸紅了。
    此事皇后倒是理直氣壯,見她不說話,也有些心慌,說:“你有什么事不能跟姑母好好說的,非要跪著?”
    霧盈抬起頭逼視著她,那目光讓皇后想起了很多年前,她懲治過的嬪妃,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然后身體慢慢僵冷,倒在一片冷漠無情的血泊里。
    她可不希望柳霧盈也步她們的后塵。
    “你有什么不滿意的?”皇后尖銳的目光瞥向她,“嗯?”
    駱清宴俊美瀟灑年少有為,本是瀛洲貴女的夢中情人,旁人求不來的金玉良緣。
    她自然也沒覺得他哪里不好。
    只是她不喜歡他。
    哪怕從未經過情字磋磨的霧盈,也知道成親一事絕對不是可以糊弄的。若是遇上了錯的人,一輩子相敬如冰,再怎么好的家世門第,都成了擺設,到時候再后悔可來不及。
    她已經隱隱有了感覺,她父母其實沒有表面上的那么和睦,他們之間似乎橫亙著一些她不曾了解的過往。
    那是一道被上了鎖的屋子。
    當往事落滿塵灰,又有誰會知道……那會是什么心結呢?
    她只知道,父親已經很少在中秋給母親親手做月餅了。
    她記得她很小的時候,母親是經常讓父親給她梳頭的,一邊梳還會一邊嫌棄柳大人身上的墨味太重。
    他也不惱,溫和地望著鏡中鬢發如云的嬌妻,滿心歡喜。
    可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父親再也沒像當年那樣和母親親昵過,兩個人像是被一道密不透風的墻遮住了,柳家竟然過成了兩個家。
    那年的才子佳人,紅袖添香,終究也是淪為了至親至疏的陌路人了。
    可她不要這樣的結局。
    至于她想要什么,卻也沒怎么想好。難道世上真的有雙宿雙棲一輩子的有情人嗎?
    她沒見過,也不敢奢望。
    她只求別讓她困在這宮墻之下,做了籠中的金絲雀便好。
    “沒有不滿意,”片刻的愣神后,霧盈抬起了頭,平靜地說,“娘娘,下官祈求出家到覺岸寺,為娘娘和二殿下祈福。”
    皇后本來以為她要退婚,已經想好了打發她的說辭,想不到她居然敢……
    君無戲,她把皇后當什么了?
    “你敢!”皇后盛怒之下重重一拍桌子,指著她罵道,“可憐了本宮苦心為你籌謀多年!”
    “娘娘哪里是為了下官,”霧盈露出一個她十分陌生,但又讓她覺得有些恐懼的笑容來,“娘娘全是為了自己,當真好算計。”
    “允寧哪里配不上你了!”
    “殿下自然是樣樣都好,”霧盈的眸色閃了閃,“只是我不配。”
    她雖然說著自輕自賤的話,卻仍高昂著頭,讓自己眼眶中噙著的熱淚不落下。
    “好!好!好!”皇后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竟然把桌案上的秘色瓷茶盞都掃到了地上距離霧盈只有半尺不到的地方。
    清脆的瓷器碎裂聲,讓霧盈也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被摔碎的聲音。
    皇后最后還是給她留了點情面的。
    她只是罰了霧盈禁足半個月,罰俸一個月,而已。
    罰俸倒是小事,禁足非同小可,徹底斷了她退婚的路子,等她解了禁,恐怕就距離大婚不遠了,到時候木已成舟,她又能怎么樣呢?
    皇后的如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
    霧盈很少有這般無助的時候。
    長夏無盡,可她的日子,卻是一眼望得到了頭了。
    瀛洲多雨,遠遠望去當真是多少樓臺煙雨中,連帶著她的眼底也鋪開一片濕潤的淚意。
    皇后為了防著她,派了兩個冷面的太監過來,一點人氣都沒有,活脫脫木偶泥胎一般。
    她屋子里所有的宮女都被趕了出去,她囑咐白露和蒹葭去沈尚食那里暫且避一會,應該也不會出什么亂子。
    閑極無聊,她也會翻出來宋容暄給她的令牌,翻來覆去尋不到一點特別之處,摩挲著掌心的一抹冰涼,她也禁不住好奇,他這個時候,到底在干什么。
    當然還是在查案的,這是毋庸置疑的。
    霧盈上次一見到他案頭摞著小山一般高的卷宗,就知道他過得并不輕松了。
    倒是白費了溫夫人拳拳愛子之心了。
    霧盈也覺得自己好笑,怎么都這會兒了,還有功夫替別人擔憂。
    可她偏偏有種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本事,且走著瞧吧。
    東宮。
    柳月汀站在雕花漏窗前,低頭修剪著芍藥的枝葉。
    蓮繡在她耳邊切切察察,柳月汀的眉梢一揚:“真的?她和皇后……”
    “她也沒聽十分真切,只聽見里頭什么東西碎了,似乎皇后真的動了怒。”蓮繡竊喜道,“娘娘,這可是個好兆頭啊……”
    她沒了皇后的庇護,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罷了。
    柳月汀放下了剪刀,微笑著坐到了榻上,瞧了一眼漆黑的天色,“殿下還沒來嗎?”
    “許是有公務,耽擱了。”蓮繡溫和地勸慰道。
    正說著,門被吱呀一下推開,蓮繡見柳月汀一臉驚喜,連忙退下。
    “殿下累了嗎?不如嘗嘗妾身親手做的玉露團。”柳月汀端了一碟精致的糕點,白瓷襯托著淺紅,分外勾人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