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委那份公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雖然被陸建軍的策略暫時冷卻了直接威脅，但余溫猶在，燙得林曉蘭不敢有絲毫松懈。她將它鎖進抽屜，與鄭懷禮的名片、滬上振興的信封為伍，然后，深吸一口氣，開始準備那份至關重要的“升級版技術資料”。

這不再是簡單地整理既有流程。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表演”，劇本要華麗，道具要逼真，但核心的魔術手法必須深藏不露。她在書房里閉關了整整兩天，煤油燈熏黑了燈罩。

第一步，她重新梳理了已經公開備案的簡化版資料，確保每一個基礎數據都扎實可查。然后，她翻出了從上海帶回來的交流筆記，以及方教授、孫老陸續寄來的一些學術刊物。她在那些艱深的論文摘要和實驗報告里，尋找著可以“借鑒”或“引申”的片段——關于植物揮發油穩定化技術的理論綜述、關于透皮吸收促進劑的簡要介紹、關于某種常見輔料（如甘油、乙醇）在不同濃度下作用的宏觀描述。

她不會直接抄襲，而是將其轉化為“根據相關文獻啟示，我們設想……”、“受某某理論啟發，本方案嘗試引入……概念”等表述。她甚至憑空“設計”了幾組對比實驗數據，用以證明她“設想中”的某個添加成分或某個工藝參數調整的“優越性”。這些數據建立在真實產品的效果基礎上，但將其歸因于她虛構的“升級點”。

接著，她繪制了新的工藝流程圖。比起現在簡潔實用的流程，新圖表更加復雜，增加了諸如“超聲波輔助提取（設想）”、“三級梯度精密過濾（設想）”、“恒溫恒濕陳化間（規劃）”等聽起來十分“高大上”但以藥坊目前條件絕不可能實現的環節。她在圖注中明確寫著：“此流程為面向規模化、標準化生產之優化設計，需相應設備及環境支持。”

最后，她撰寫了一份詳盡而“嚴謹”的《關于“驅蚊清涼膏”技術對外推廣可行性與升級方案報告》。報告中，她充分肯定了現有技術的基礎價值（引用孫老文章觀點），然后大篇幅描繪了“升級方案”的先進性與必要性，尤其強調了其對“設備精度”、“原料純度”、“環境控制”以及“多種精密檢測手段（如氣相色譜、微生物限度檢查）”的依賴。她在報告末尾“誠懇”地寫道：“目前我小組生產條件尚不能完全滿足上述升級方案之全部要求，部分環節仍依賴于經驗豐富的技師手工把控。如需對外推廣成熟穩定之技術，建議在合作框架下，優先解決上述硬件與技術檢測支持問題。”

這份報告，連同那份復雜的流程圖和“設想”的實驗數據，被她用從上海買回的優質繪圖紙和碳素墨水，工工整整地謄抄、繪制、裝訂成冊。封面上，她用那支英雄金筆寫下標題，并鄭重地蓋上嶄新的“曉蘭藥坊生產合作小組”公章。

完成這一切，她像打了一場硬仗，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和脖頸。這份“答卷”，虛虛實實，既有對現有成果的如實匯報（當然是篩選過的），更有對未來“可能性”的大膽描繪（且設置了高高的門檻）。它既回應了上級的期待，展示了“進取心”，又巧妙地筑起了一道技術壁壘。

她沒有立刻提交。按照陸建軍“拖”的策略，她先給公函上的聯系地址回了一封格式嚴謹的信，表示已收到函件，深受鼓舞，正在組織小組技術骨干全力準備詳細資料，但因小組初建，事務繁雜，且技術總結需嚴謹審慎，懇請寬限至九月中旬提交。

信寄出的同時，她也給孫老寫了一封短信，簡要提及了部委這個“推廣項目”的來由，并以請教的口吻，詢問“此類對外技術資料，除保密性外，在技術前瞻性與可行性平衡方面，應注意哪些要點？”她將“升級版”報告中的幾個核心“設想”作為例子附上，請孫老“閑暇時略覽，若有原則性謬誤，萬望指點”。

做完這些，她才走出書房，重新回到藥坊的日常節奏里。夏末的陽光依舊灼熱，生產部里風扇嗡嗡作響，李嬸和張姨正按照新的工序卡，配合默契地處理著一批潤膚膏的灌裝。大姐林曉梅在隔壁小間里核對賬目，算盤珠子的聲音清脆規律。一切忙碌而有序，仿佛外界的波瀾從未觸及這個小小的院落。

幾天后，陸建軍在一個周末的午后來了。他沒穿軍裝，一件普通的白色圓領汗衫，軍褲，手里居然提著一個深綠色的、長方形鐵皮盒子。

林海生正在院子里修一把椅子，見狀笑道：“建軍來了？這提的什么稀罕物？”

“行軍灶用的舊飯盒，改裝了一下。”陸建軍把盒子放在石桌上，打開蓋子。里面分了好幾格，居然裝著幾種不同的、洗得干干凈凈的藥材切片，有的微黃，有的淡褐，排列整齊，還帶著曬干后的清冽氣味。“山里拉練時，碰到個老藥農，換了些。聽說你們做藥膏，看看用不用得上。”

林曉蘭聞聲從屋里出來，看到那些藥材，眼睛一亮。都是些平和常用的輔藥，品質看起來相當不錯，正是藥坊能光明正大使用的。“這……太謝謝你了，陸大哥。這些正是我們需要的，品相真好。”她仔細看了看，辨認出其中兩種正是她“升級版”報告里提到的“設想添加輔料”的其中之二。這簡直像是……一種無聲的默契與支持。

“能用就行。”陸建軍合上蓋子，“資料準備得怎么樣了？”

林曉蘭引他到棗樹下陰涼處坐下，簡要說了自己的思路和已經完成的工作。

陸建軍聽完，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分寸把握得可以。‘設想’和‘門檻’設置得不錯。孫老那邊，回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