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杭城百態
次日清晨,沈墨軒婉拒了周掌柜等人相陪的好意,只身一人,如同一個最普通的游學士子,融入了杭州城清晨的煙火氣息之中。他需要用自己的眼睛,不帶任何預設地去觀察、去感受這座聞名遐邇的東南形勝之地。
杭州城的格局與汴京大不相同。汴京方正嚴整,透著帝都的威嚴與秩序;而杭州則更像是一位依水而生的佳人,格局隨山水走勢蜿蜒,街道不如汴京寬闊筆直,卻更為繁密曲折,充滿了靈動的生活氣息。運河穿城而過,大小橋梁如彩虹臥波,將城市各部分緊密相連。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水汽,混合著茶葉的清香、糕點的甜膩、以及運河船只帶來的淡淡魚腥和貨物氣息。
沈墨軒信步而行,目光卻如同最精準的尺規,丈量著這座城市的商業脈搏。他的重點,放在了三個區域:市舶司周邊、碼頭貨棧以及各類商行聚集的街市。
市舶司位于城東靠近錢塘江碼頭的區域,官衙建筑頗為氣派,門前車馬絡繹不絕,不僅有中原商賈,更有許多高鼻深目、衣著奇特的“番商”,戴著象牙、香料、寶石等異域珍奇,在此辦理抽解(征稅)、博買(官方收購)手續。衙役胥吏們面色倨傲,行事拖沓,顯然手握權柄,早已習慣了商賈們的奉承與打點。沈墨軒冷眼旁觀,只見一名番商因語不通,稍有遲疑,便被吏員厲聲呵斥,額外多索要了不少“茶錢”方才罷休。此地利潤巨大,但門檻極高,且官方管制嚴格,非有深厚背景和雄厚資本難以涉足。
碼頭貨棧區更是喧囂震天。錢塘江畔,泊位連綿數里,大小船只裝卸不息。扛包的力夫喊著低沉有力的號子,汗水在古銅色的脊背上流淌;牙人(中介)穿梭其間,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促成著一筆筆交易;各色商號的旗幟在江風中獵獵作響。貨棧倉庫鱗次櫛比,堆積如山的貨物用油布苫蓋,隱約可見絲綢、瓷器、茶葉、漆器、竹木等江南特產,也有從海外運來的香料、胡椒、蘇木等物。這里的秩序,看似混亂,實則自有其運行的潛規則。沈墨軒注意到,一些掛著特定標識(如“顧”、“四海”等)的貨棧和船只,明顯受到格外的“關照”,搬運工更賣力,牙人更熱情,甚至連巡邏的官差經過時,態度都溫和幾分。
而在城西的商行聚集區,又是另一番景象。這里店鋪林立,字號繁多,有專營絲綢的“云錦閣”,有專做茶葉生意的“龍井記”,有販賣海外香料的“異寶齋”,更有兼營南北貨、錢莊、當鋪的綜合性大商號。鋪面裝修或典雅或奢華,伙計們衣著光鮮,能說會道。沈墨軒漫步其間,仔細聽著商賈們的交談,觀察著貨物的成色與標價,心中對杭州的商業生態有了更深的了解。
此地商貿之繁盛,確實遠超汴京,商品種類之豐富,流通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然而,在這片繁榮的表象之下,沈墨軒敏銳地察覺到一股暗流——排外與壟斷。
許多利潤豐厚的行當,如大宗絲綢貿易、高端茶葉出口、以及利潤最高的海外香料、珍寶生意,似乎都被幾家本地豪強所把持。外來商人若想涉足,要么選擇與他們合作,接受其苛刻的條件和抽成,要么便會遭遇各種無形的壁壘和麻煩。
而在這些本地豪強中,一個名字被反復提及,帶著敬畏、嫉妒或恐懼——“坐地虎”顧魁。
“看見那邊最大的‘四海貨棧’沒?那就是顧爺的產業!”
“顧爺手眼通天,這杭州城一半的碼頭苦力、三分之一的海船,都聽他號令!”
“聽說前陣子有個北邊來的過江龍,想在香料行里插一腳,沒拜顧爺的碼頭,結果怎么樣?嘿嘿……”
“噓!慎!小心隔墻有耳!”
議論聲往往到此戛然而止,說話之人警惕地四下張望,仿佛那個“顧魁”無所不在。
沈墨軒心中凜然。這顧魁,儼然是杭州地面上的土皇帝,其勢力盤根錯節,滲透到了商貿的各個環節,甚至可能影響著官府的運作。昨晚稅吏的“規矩”,恐怕很大程度上,就是這位“顧爺”定下的規矩。
他信步走入一家臨河而建、看起來頗為雅致的茶樓,選了個靠窗的僻靜位置,點了一壺龍井,看似在欣賞窗外運河上往來的舟楫,實則耳聽捕捉著茶客們的閑談。
窗外,畫舫游船悠悠蕩過,歌女軟糯的吳儂軟語隨風飄來,一派江南水鄉的旖旎風光。然而,茶樓內的某些議論,卻與這柔美景象格格不入。
鄰桌是幾個看似常年在碼頭廝混的商賈或管事,正壓低聲音交談著。
“……聽說了嗎?前幾日從閩地來的那個陳老板,栽了!”一個瘦削商人神秘兮兮地說道。
“哪個陳老板?就是那個想做香料生意,口氣很大的?”同伴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