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目令的主人,若要問路,寅時三刻,虎丘劍池第三塊臥石下。”
說完,腳步聲迅速遠去,消失在雨夜中。
花癡開沒有開窗,只是靜靜聽著雨打屋檐。
識老果然收到了那張拓印,也認出了“半目令”代表的身份。但他選擇不在博識樓見面,而是約在城外虎丘――那是姑蘇名勝,夜間無人,適合密談,也適合……埋伏。
是試探,還是陷阱?
花癡開回到床邊,從褡褳底層取出那件父親舊衣,穿在內里。銅錢貼在胸口,骨牌藏在懷中。然后,他開始磨刀――一把在鎮江鐵匠鋪買的普通匕首,刀刃不寬,但足夠鋒利。
磨刀聲在雨夜里單調而持續,像某種古老的儀式。
寅時初,雨停了。花癡開支起窗,外面夜色如墨,只有河面倒映著零星燈火。他翻出窗外,沿著屋檐陰影,像貓一樣滑入小巷。
姑蘇的夜是靜謐的。石板路被雨水洗得發亮,偶爾有更夫敲梆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很快又消散在縱橫的水巷里。
虎丘在城西北。花癡開沒有走大路,而是順著運河支流,穿過一片桑林,半個時辰后,來到了虎丘山腳下。
山門緊閉。他繞到西側圍墻,翻墻而入。園內古木參天,雨后草木氣息濃烈,掩蓋了其他味道。
劍池在虎丘深處。傳說吳王闔閭葬于此,陪葬三千寶劍,故名劍池。夜里無人,只有池水幽深,映著天上疏星。
第三塊臥石在池南,形如臥虎。花癡開走到石前,不坐,只是靜靜站著。
寅時三刻到了。
沒有人來。
只有夜風吹過松林,發出海浪般的濤聲。
花癡開等了約莫半炷香時間,正欲離開,忽然聽見極細微的“咔噠”聲――來自臥石內部。
他后退兩步,握緊匕首。
臥石側面,一塊石板緩緩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洞內漆黑,有潮濕的泥土氣息涌出。
不是約在石下見面,而是石下有路。
花癡開沒有猶豫,彎腰鉆入洞口。身后石板緩緩合攏,最后一絲天光消失。
絕對的黑暗。
他取出火折子,吹亮。微弱的火光映出一條向下延伸的石階,石壁上長滿青苔,空氣陰冷潮濕。
石階不長,大約三十級后,來到一個狹窄的石室。室中有一張石桌,兩張石凳,桌上放著一盞油燈,燈芯是新的。
花癡開點亮油燈。火光躍起,照亮石室全貌――不過丈許見方,四壁空空,只有對面墻上刻著四個大字:
“識盡天下”
落款是“半目叟”。
半目叟,應該就是識老的自稱。
他剛在石凳上坐下,對面墻壁忽然傳來“咔咔”機括聲,一塊石板移開,露出一個尺許見方的孔洞。洞那邊,隱約可見另一個石室,坐著一個人影。
“夜郎七那老鬼,居然還活著。”聲音從孔洞傳來,正是昨夜窗外那個蒼老聲音,“他還欠我一壇五十年的女兒紅。”
花癡開對著孔洞拱手:“晚輩石三,受夜郎師父所托,前來求教。”
“石三?假名。”識老嗤笑,“不過無所謂。你拓來的符文,我看了。哪來的?”
“家傳之物。”
“家傳?”孔洞那邊沉默片刻,“你姓花?”
花癡開心頭一震,但聲音平穩:“晚輩不明白前輩的意思。”
“呵,裝傻。”識老的聲音帶著某種復雜的情緒,“那符文,普天之下只有三個人認得:我,翰林院已故的徐老學士,還有……花千手。”
石室里靜得能聽到油燈燈芯燃燒的細微噼啪聲。
花癡開緩緩道:“前輩認得家父?”
“何止認得。”識老嘆了口氣,“三十年前,在京城,我、徐學士、你父親,三個人花了三個月,破譯了一套從西域古墓出土的秘文。那套秘文的筆法,和你拓來的一模一樣。”
他頓了頓:“但你父親拓來的,是完整七章。而你拓來的這一張,只是第七章的殘片。”
花癡開從懷中取出油布包,展開,七張骨牌在油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
“完整七章,在這里。”
孔洞那邊傳來倒吸冷氣的聲音。緊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石板被推開,一個瘦小的老頭鉆了過來――花白頭發胡亂綰著,穿著洗得發白的儒衫,眼睛卻亮得驚人,直勾勾盯著桌上的骨牌。
“真是……真是它!”識老顫抖著手想碰,又縮回去,“你從哪里得來的?”
“家母所傳。”
識老猛地抬頭,盯著花癡開的臉:“你是……花千手和菊英娥的兒子?”
“是。”
老頭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喃喃道:“難怪……難怪夜郎七那老鬼會把半目令給你。他還真是……找了個最不該找的人來。”
“前輩此何意?”
識老沒有回答,而是湊近油燈,仔細看那七張骨牌。他的手指懸在牌面上方,隨著紋路移動,嘴里念念有詞,都是些晦澀的古音。
看了足足一炷香時間,他才重新坐直,臉色凝重。
“孩子,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家父留下的鑰匙,能打開一扇門。”
“門?”識老苦笑,“這哪是什么鑰匙。這是……地圖。”
花癡開怔住。
“三十年前,我們破譯的那套秘文,記載的是一個地方。”識老壓低聲音,“一個傳說中藏著‘賭術起源’的地方。古人稱之為――‘天賭之門’。”
油燈火苗跳動了一下。
“你父親當時就說,那地方不能去。他說,賭術是人發明的,不該去追尋什么神賜起源。但徐學士不死心,暗中組織了一支探險隊……”識老閉上眼睛,“去了十七個人,回來三個,都瘋了。嘴里只會念叨兩個字:‘忘川’。”
忘川。
花癡開握緊了拳頭。
“后來你父親將秘文原本燒了,只留下了他自己復刻的七章拓片――就是你這七張骨牌的原型。他說,這東西該永遠埋藏。”識老睜開眼,眼神復雜,“但他顯然沒埋。反而做成了骨牌,留給了你母親。”
“為什么?”
“不知道。”識老搖頭,“但兩個月前,有人送來了七片龜甲,上面刻著同樣的符文――但那是偽造的,筆法生硬,似是而非。緊接著博識樓就被官府封了,說是丟了東西,其實是有人想逼我交出真品。”
他盯著花癡開:“現在你帶著真品來了。孩子,告訴我,你想做什么?”
石室里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
許久,花癡開開口,聲音在石壁間回蕩:
“我想知道,我父親死前,到底看到了什么。我想知道,‘忘川號’沉沒的秘密。我想知道,‘天局’為什么要找這副骨牌。”
他抬起眼,直視識老:
“然后,我要去那個地方。不管它是‘天賭之門’,還是地獄入口。”
識老與他對視良久,終于長長嘆了口氣。
“你和你父親,真像。”他說,“固執,不要命,還總覺得自己能贏。”
他站起身,走到墻邊,在“識盡天下”的“下”字上按了三下。石壁滑開,露出一個暗格。他從里面取出一卷發黃的帛書。
“這是三十年前,我們破譯的完整譯文。本來該燒了,但我留了個心眼,抄了一份。”他將帛書遞給花癡開,“拿去吧。但記住――看過之后,燒了它。這世上的秘密,有些就該永遠是秘密。”
花癡開接過帛書。帛面柔軟,墨跡深褐。
“前輩不問我為什么要去?”
“問了你會不去嗎?”識老坐回石凳,顯得疲憊了許多,“你父親當年也勸不住徐學士。人吶,有時候不是想知道真相,只是需要一理由,來解釋自己為什么活得這么痛苦。”
他擺擺手:“走吧。從后山小路下去,不會有人看見。以后別再來了――不管你能不能從那個地方回來,都別再來了。”
花癡開收起帛書和骨牌,對著識老深深一揖。
“多謝前輩。”
他轉身走向石階。踏上第一級時,身后傳來識老最后的聲音:
“孩子,你父親還說過一句話――‘賭局最可怕的不是輸,而是贏了之后,發現自己押上的東西,再也拿不回來。’”
花癡開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繼續向上走去。
石板移開,天光微露。
寅時已過,東方泛起了魚肚白。新的一天,在江南的煙雨中,悄然來臨。
而他手中的帛書,像一塊燒紅的鐵,燙著掌心,也燙著未來。
(第398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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