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死寂。無星無月,濃墨般的黑暗吞噬著京城龐大的輪廓。
一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青幔馬車,如同幽靈,碾過空曠無人的街道。車輪壓在青石板上,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轆轆聲,被濃重的黑暗吸收大半,更顯詭異。
車廂內狹窄而封閉,彌漫著一股驅之不散的、混合著血腥、霉腐和陰影護衛身上特有的、如同鐵銹與陰影混合的冰冷氣息。花癡開被安置在硬邦邦的車廂一角,身體隨著馬車的顛簸無力地晃動。每一次顛簸,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冰冷的汗珠不斷從額頭滾落,流進脖頸的燙傷褶皺里,如同撒了一把鹽粒。
夜郎七坐在他對面,身影幾乎完全隱沒在車廂的陰影里,只有偶爾從車簾縫隙透入的、遠處燈籠的微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頜線條。他閉著眼,仿佛假寐,但花癡開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冰冷銳利的視線,如同無形的枷鎖,始終牢牢地釘在自己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包裹著四周。陰影護衛無聲地掀開車簾,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霉味混合著某種難以喻的、像是腐敗物和劣質脂粉混合的怪味,猛地灌了進來。
花癡開被半攙半拖地帶下馬車。腳下是坑洼不平的泥地,濕滑冰冷。他虛弱地抬眼望去,借著陰影護衛手中一盞光線極其微弱、仿佛隨時會熄滅的避風燈籠,勉強看清眼前的景象。
一條狹窄、扭曲、深不見底的巷子。兩側是高聳破敗的墻壁,墻皮大片剝落,露出里面污黑的磚石。許多窗戶都用破木板胡亂釘死,像一只只空洞絕望的眼睛。巷子深處堆積著成山的垃圾,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燈籠的光只能照出前方幾尺,更深處是吞噬一切的濃黑。死寂中,只有老鼠在垃圾堆里oo@@的竄動聲,還有不知何處傳來的、若有若無的、壓抑的嗚咽般的風聲,在狹窄的巷道里扭曲盤旋,如同鬼哭。
銅駝巷。名副其實的貧民窟與罪惡的淵藪。
陰影護衛架著花癡開,沉默地向著巷子最深處走去。夜郎七步履沉穩地跟在后面,玄色的衣袍在黑暗中幾乎隱沒。燈籠微弱的光暈在濕滑泥濘的地面和兩側猙獰的墻壁上跳躍,拉長又縮短著他們詭異的影子。
越往里走,空氣越粘稠,那股混合了霉腐、垃圾、血腥和某種隱約鐵銹氣的味道也越發濃重刺鼻,沉甸甸地壓在胸口,令人窒息。花癡開虛弱不堪,被這氣味一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干嘔了幾聲,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牽扯得胸腹間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終于,在巷子幾乎要走到盡頭的地方,一片相對開闊的、被倒塌半堵墻圍起來的空地上,燈籠的光停在了一處。空地中央,是一個斜向下、被破爛木板虛掩著的黑洞洞的入口,濃烈的霉腐和血腥味正是從那里洶涌而出。入口旁的地面上,倒伏著一具魁梧的身影。
燈籠的光移了過去。那是一個穿著半舊軍中勁裝的漢子,滿臉虬髯,正是密令中提到的王胡子。他雙眼圓瞪,瞳孔里凝固著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嘴巴大張著,似乎死前想發出怒吼。致命傷在喉嚨,一道極細極深的切口,幾乎將脖子割斷了大半,暗紅的血液浸透了身下的泥地,已經半凝固,散發出濃重的腥氣。他的一只手,五指扭曲地張開,死死摳在窖口邊緣一塊凸起的石頭上,指縫里塞滿了污泥和凝結的血塊,仿佛想用盡最后力氣堵住那個通往深淵的入口。
夜郎七的目光在王胡子死不瞑目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轉向那黑洞洞的窖口,眼神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下去。”他開口,聲音在死寂的空地上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轉向被陰影護衛架著、幾乎站立不穩的花癡開。
花癡開身體猛地一顫,紅腫破裂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因恐懼而微微睜大。那窖口如同巨獸張開的咽喉,散發著死亡和污穢的氣息。全身的傷痛和極度的虛弱如同沉重的鎖鏈拖拽著他,本能地想要退縮。
陰影護衛的手,如同冰冷的鐵鉗,牢牢固定住他試圖后退的身體。
“下去。”夜郎七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冷,更硬,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進花癡開混亂的意識深處。
花癡開呼吸急促起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他下意識地看向夜郎七,模糊的視線里,只看到對方玄衣冷硬的輪廓,和那雙在黑暗中仿佛能吞噬靈魂的眸子。一股冰冷的絕望攫住了他。沒有選擇。從來都沒有。
陰影護衛松開了手,只留下一點支撐的力道。花癡開顫抖著,咬緊牙關,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抵抗著腳下泥地的濕滑和身體的劇痛,一步一步,挪向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窖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腳底磨破的水泡在濕冷的布鞋里摩擦,鉆心地疼。他伸出同樣布滿燙傷水泡、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抓住了窖口邊緣冰冷濕滑、長滿苔蘚的石頭。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濃重的霉味、鐵銹氣、排泄物的惡臭、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活物的甜膩汗味――如同實質的拳頭,狠狠砸在他的臉上。花癡開眼前一黑,胃部劇烈痙攣,幾乎要當場嘔吐出來。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自己干涸血液的咸腥味,才勉強壓下那股翻涌。
陰影護衛手中的避風燈籠,小心翼翼地探入窖口。微弱的光線如同投入墨池的一粒螢火,勉強照亮了入口處一道陡峭向下、布滿濕滑青苔的石階。光暈的邊緣,能隱約看到石階下方似乎是一個稍顯開闊的空間,但更深處,依舊被濃稠的黑暗吞噬著。
花癡開深吸了一口氣――那污濁的空氣嗆得他肺部刺痛――閉上眼,再睜開,然后,邁出了第一步。冰冷的石階透過薄薄的鞋底傳來刺骨的寒意,濕滑的苔蘚讓落腳點變得極其危險。他扶著冰冷滑膩的窖壁,身體因虛弱和疼痛而劇烈搖晃,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向下挪動。每一次落腳都小心翼翼,每一次身體重心的移動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帶來新的劇痛。汗水如同小溪般從額角滾落,流進眼中尚未愈合的灼傷處,又是一陣鉆心的蟄痛。
石階不長,卻仿佛走了一個世紀。終于,他踏到了窖底冰冷堅硬的地面。一股更濃重的陰寒濕氣裹挾著刺鼻的惡臭撲面而來,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陰影護衛提著燈籠,也無聲地走了下來。微弱的光暈在狹窄的地窖里擴散開,勉強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這是一個不算太大的空間,四壁是粗糙的夯土,滲著水珠,濕漉漉的。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最觸目驚心的,是窖底中央,靠著墻壁擺放的東西――
不是箱子,不是麻袋。
是籠子。
七個低矮狹小的鐵籠,銹跡斑斑,如同用來關大型犬類或者豬玀的囚籠,冰冷地排列在昏暗的光線下。每一個籠子的鐵條都粗得嚇人,銹蝕的痕跡在燈籠微光下呈現出猙獰的暗紅。
而籠子里,蜷縮著的,是活物。
不是貨物,是人。
七個小小的身影。有男有女,看身形都不過十歲左右,甚至更小。他們蜷縮在冰冷的鐵籠里,身上的衣物骯臟破爛,幾乎無法蔽體。露出的皮膚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蒼白,上面布滿了污垢和可疑的暗色斑痕。頭發如同枯草般糾結在一起。
當燈籠的光線掃過籠子時,那些小小的身影猛地顫抖起來,如同受驚的幼獸,拼命地將身體蜷縮得更緊,更深地擠向籠子的角落,試圖將自己藏進黑暗里。沒有人哭喊,只有一片死寂中壓抑到極致的、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音,和身體摩擦冰冷鐵條發出的細微o@聲。
花癡開如遭雷擊,僵在原地。模糊的視野里,那蜷縮在銹蝕鐵籠中的小小身影,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被痛苦和麻木包裹的意識。劇烈的眩暈感襲來,他踉蹌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胃里翻騰的東西再也壓抑不住,他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卻只吐出幾口酸澀的苦水,喉嚨被灼燒得火辣辣地痛。
就在這時,燈籠的光線,無意中掃過最靠近角落的一個鐵籠。
籠子里,蜷縮著一個格外瘦小的身影,似乎是個女孩。當光線掠過她的臉龐時,她似乎被強光刺激,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非人的遲滯,抬起了頭。
一雙眼睛。
在昏暗污濁的地窖里,在花癡開模糊的視野中,那雙眼睛如同兩點驟然燃起的、幽幽的鬼火!瞳孔里沒有孩童應有的清澈或恐懼,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深不見底的茫然和空洞,仿佛靈魂早已被抽干,只剩下兩潭死水。然而,就在這死水般的空洞深處,卻又燃燒著一種無法理解的、非人的綠光,如同墓地里飄蕩的磷火,直勾勾地穿透昏暗的光線,死死地“釘”在了花癡開臉上!
那目光,冰冷,死寂,卻又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詭異力量。
花癡開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干嘔的動作戛然而止。一股難以喻的寒意從脊椎骨瞬間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麻!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濕滑的窖壁上,冰冷的土屑簌簌落下。
“呃…”一聲短促的、充滿驚駭的抽氣,不受控制地從他喉嚨里擠出。那雙空洞燃燒著磷火的綠眸,如同烙印般刻進了他被強光灼傷的眼底深處,帶來一種比烈日焚身更恐怖的寒意。
就在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時刻,夜郎七沉穩的腳步聲,如同敲打在心臟上的鼓點,從花癡開身后的石階上傳來。他一步步走下,玄色的身影在昏黃的燈籠光暈中顯得愈發高大、冷硬。他的目光并未在那七個囚籠上停留多久,仿佛那只是幾件尋常的器物。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因驚駭而緊貼在窖壁上的花癡開臉上。
夜郎七緩緩攤開手掌。
掌心,是那枚棱角磨得異常圓潤的舊象牙骰子。在昏暗的光線下,它呈現出一種沉郁的牙黃色,表面浸潤著歲月和人手摩挲留下的溫潤光澤,與這骯臟、血腥、充斥著絕望的地窖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鋒,穿透地窖里濃重的黑暗與污穢,精準地落在花癡開慘白扭曲的臉上。
“看清楚了?”夜郎七的聲音低沉而冰冷,如同地底深處滲出的寒氣,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花癡開緊繃的神經上,“這便是‘七號窖’的‘客人’。也是…你昨夜在冰窖里,攥著的那枚骰子…刻著的‘一點’。”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少年眼中翻涌的驚駭、痛苦與茫然,嘴角勾起一絲毫無溫度的弧度,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洞悉。
“現在,”夜郎七的手掌向前微送,那枚圓潤的舊骰子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散發著不祥的微光,“該你執子了。”
骰子懸在掌心,下方不遠處,是王胡子脖頸處流下、早已凝固成暗黑的大片血跡。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