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個和他有七分相像但眼神更顯沉著精明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八仙桌邊端著一個蓋碗茶小口喝著。
這人正是許大茂的爹—-->>—許正國。
“回來了?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許正國放下茶杯,杯蓋和杯沿碰撞發出一聲輕響。
他抬眼打量著兒子。
“事兒辦得怎么樣?李副廠長那邊怎么說?”
他一邊問一邊俯身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用藍布手帕包裹的、沉甸甸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在桌上展開。
燈光下,兩根黃澄澄的東西發著溫潤又誘人的光。
是小黃魚。
“這是我托人給你換的,找個機會悄悄塞過去。記住,這事兒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許大茂看著那兩根金條,眼睛一下子就紅了。
他沒有去接,反而伸出手,一把將許正國準備包起金條的手推了回去。
“爸!收起來收起來吧!”他的聲音透露出無奈。
許正國愣住了。
“你這是做什么?嫌少?我跟你說,現在這光景,能弄到這兩根已經……”
“少?”許大茂氣得笑出聲。
“爸!我差點就讓這兩根玩意兒給送進閻王殿!”
“你胡說什么!”許正國臉色一沉,心中也是一驚。
“我胡說?”許大茂把今天在吳碩偉那里受到的“教育”,原原本本地倒了出來,甚至沒有
省去了自己出糗的部分。
“人家說了,我一個工人編制,想一步登天當上干部,那是做夢!這兩個身份之間隔著一道天塹,正常來說得從最底層的辦事員干起,沒個十年八年想都別想!”
在當下的社會體系里,干部和工人是兩條涇渭分明的路。
工人擁有被尊重的社會地位和穩定的鐵飯碗,但上升渠道極為狹窄。
而干部,哪怕只是個小小的科長,也意味著進入了另一個階層,手握權力和資源。
從工人編制轉為干部編制,其難度不亞于鯉魚跳龍門。
“還有!我這個放映員,全廠就我一個!這是我的命根子?屁!這是拴著我的狗鏈子!我要是真當了科長,誰去給幾千號工人放電影?工人們能答應嗎?廠領導能答應嗎?他們只會把我按死在這個崗位上!”
“最要命的是成分!”許大茂越說越激動,指著那兩根金條。
“您還想著讓我跟婁家的姑娘處對象,您知道婁家是什么成分嗎?”
“大資本家!這在檔案上是洗不掉的黑點!我一個資本家的女婿,去當宣傳科的科長?我宣傳什么?宣傳資本主義的好處嗎?人家不把我當成敵特分子抓起來,就算我們祖墳冒青煙了!”
“成分論”是這個時代懸在每個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一個人的家庭出身,決定了他的政治前途、社會評價乃至婚姻選擇。與一個“歷史有問題”的家庭聯姻,無異于主動給自己套上政治的枷鎖。
“還送禮!”許大茂的聲音都劈了。
“人家吳碩偉說了,李副廠長那種人就算收了我的東西,也只會把我當槍使!讓我去干那些得罪人的臟活累活,等出了事就第一個就把我推出去頂罪!到時候我人進去了,他說不定還在全廠大會上批判我,罵我思想腐化墮落,辜負了組織的培養!”
“我們爺倆,在人家眼里就是兩個揣著金元寶往屠宰場跑的豬!又肥又蠢!”
一通話吼完,許大茂撐著桌子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
屋子里陷入了長久的死寂,只聽得見座鐘“滴答、滴答”的走動聲。
許正國比兒子更懂人情世故,可他一直是用舊社會的眼光和規矩在盤算這件事,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有禮能通關節。
吳碩偉那幾句話,通過兒子的嘴復述出來把他所有的幻想都捅了個對穿。
工人編制和干部編制的鴻溝……技術崗位的不可替代性所帶來的禁錮……還有最致命的……成分問題!
這些都是新社會的新規矩,是他這個從舊時代過來的人,一知半解甚至壓根沒放在心上的雷區。他以為自己運籌帷幄,結果卻是親手在給兒子挖墳坑。
“這個……吳碩偉……”
許正國過了很久,才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幾個字。
“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是個怪物!”許大茂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
“他的眼睛就跟刀子一樣,什么都瞞不過他!說話能把人給說死!”
許正國緩緩地搖了搖頭,將小黃魚用布重新包好塞回了桌子底下最陰暗的角落。
“兒子。”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著一種許大茂從未見過的光。
“這個人,你以后必須深交!不惜一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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