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的雨,總帶著一股子化不開的愁緒。
林默涵站在“云裳裁縫鋪”的玻璃櫥窗前,看著雨水順著玻璃蜿蜒而下,將窗外的霓虹燈光暈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他手里捏著一把嶄新的裁縫尺,金屬的涼意透過指尖,滲入骨髓。這是他作為“陳文彬”的第三天,一個從上海避戰亂來臺的裁縫學徒,沉默寡,手藝卻出奇地好。
櫥窗里,陳列著幾件他親手縫制的旗袍。月白色的杭綢上,用銀線繡著纏枝蓮紋,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這是他昨夜熬到凌晨才完工的,針腳細密,線條流暢,連掌柜的王老板都贊不絕口。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針每一線里,都縫進了他對蘇曼卿的擔憂,對“影子”的揣測,以及對那尚未送出的“臺風計劃”情報的焦灼。
“文彬,發什么呆呢?”王老板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江浙口音的軟糯,“把這些樣衣收進來,雨越下越大了。”
“哎。”林默涵應了一聲,放下裁縫尺,打開櫥窗,小心翼翼地將旗袍一件件取下,掛在店內的衣架上。他的動作很輕,仿佛在對待易碎的珍寶。這些旗袍,是掩護,也是武器。它們將穿在臺北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們身上,成為他觀察這個浮華世界的一雙雙眼睛。
王老板是個四十來歲的widower,精明而世故。他看中了林默涵的手藝,也看中了他“背景簡單”的身份――一個在戰亂中失去所有親人、只身來臺的孤兒,最適合做他這間小裁縫鋪的幫手。林默涵正是利用了這一點,主動上門,用精湛的蘇繡技藝贏得了王老板的信任。
“對了,”王老板忽然想起什么,從柜臺抽屜里拿出一張燙金的請柬,“下個月初八,林公館的林太太要做幾件新衣,點名要你去量體。”
林默涵的心猛地一跳。林公館,是前清遺老林紓的府邸,如今雖已敗落,但林家在臺北的名望猶存。林太太更是出了名的“消息靈通”,臺北上流社會的大小八卦,幾乎沒有她不知道的。更重要的是,林公館的常客里,就有軍情局的高層。
“我……我怕做不好。”林默涵垂下眼簾,做出一副怯生生的樣子。這是他作為“陳文彬”的偽裝――一個有些木訥、但手藝精湛的鄉下裁縫。
“怕什么?”王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手藝,我還不放心?去,好好干,林太太出手闊綽,少不了你的好處。”
林默涵點了點頭,接過請柬。燙金的字體在他指尖下,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次普通的上門量體,更是一次機會――一次接近敵人,甚至可能接觸到“影子”的機會。
雨,還在下著。
林默涵坐在裁縫鋪的閣樓里,這里是他的住處,也是他唯一的私人空間。閣樓很小,只放得下一張床、一張書桌和一個衣柜。他將書桌搬到窗邊,借著昏暗的天光,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塊懷表。
這是蘇曼卿送給他的,表蓋內側,嵌著一張她女兒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笑得天真爛漫。林默涵的指尖,輕輕撫過照片上女孩的臉頰,仿佛能感受到她柔軟的皮膚和溫暖的呼吸。他想起蘇曼卿被捕前,曾對他說過:“如果我回不來了,請幫我照顧她。”那時,她的眼神里,有不舍,有擔憂,更有托付。
“我一定會的。”他對著照片,輕聲說。
忽然,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鈴聲。是裁縫鋪的門鈴。
林默涵立刻將懷表收好,走到閣樓的梯子邊,往下看。王老板正站在柜臺后,和一個渾身濕透的報童說話。報童手里拿著一份《中央日報》,雨水順著他的帽檐滴落,在地板上匯成一個小水洼。
“王老板,加急的晚報!”報童的聲音清脆,“頭版有大新聞!”
王老板接過報紙,付了錢,展開一看,臉色驟變。
林默涵的心,也跟著一沉。他順著梯子爬下樓,看到王老板正盯著報紙的頭版,臉色鐵青。他湊過去,目光落在那行醒目的標題上:《匪諜火燒松山倉庫,軍警全城大搜捕》。
標題下方,是一張模糊的照片。照片上,濃煙滾滾的倉庫前,一個穿著灰色長衫的男人背影,正倉皇逃竄。雖然只是背影,但林默涵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老鷹”,負責臺北東區情報交通的同志!
“老鷹”被捕了!
林默涵的腦子“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他強忍著內心的震驚,裝作不經意地問:“王老板,這‘匪諜’抓住了嗎?”
“還沒呢!”王老板嘆了口氣,將報紙翻了個面,“聽說傷了幾個警察,跑得沒影了。現在全城戒嚴,到處都在盤查。”
林默涵的目光,落在報紙的另一條新聞上:《軍情局擴招檔案管理員,待遇從優》。這條新聞很短,不起眼,卻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腦海中的迷霧。
檔案管理員!
他立刻想起了江一葦。那個在咖啡館里,總是安靜地坐在角落,手里捧著一本書的女子。她曾對蘇曼卿說過,她在一家私人圖書館工作。而軍情局的檔案室,不正是一個最大的“私人圖書館”嗎?
“影子”,會不會就是江一葦?她以檔案管理員的身份,潛伏在軍情局內部,盜取情報?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便如野草般瘋長。林默涵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如果“影子”真的是江一葦,那么“老鷹”的被捕,是否意味著軍情局已經盯上了她?她現在,是否已經暴露?
“文彬,去把后院的布料收進來!”王老板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拉回現實。
“哎。”林默涵應了一聲,拿起門口的雨傘,走出裁縫鋪。
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走到后院,將晾曬的布料一件件收進屋里。雨水打濕了他的褲腳,冰涼的觸感,讓他混亂的思緒,漸漸冷靜下來。
他不能慌。
“老鷹”被捕,東區交通線中斷,這已是既成事實。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盡快與“影子”取得聯系,確認她的安全,并將“臺風計劃”的情報,通過新的渠道送出。
而林公館的邀請,或許就是那個新的渠道。
接下來的幾天,林默涵像一只上緊了發條的鐘,一刻不停地忙碌著。他白天在裁縫鋪做活,晚上則躲在閣樓里,用隱形墨水,將“臺風計劃”的核心情報,謄抄在一張極薄的棉紙上。棉紙被他縫進了一件旗袍的夾層里――那是為林太太準備的樣衣,上面用金線繡著繁復的牡丹花紋,華麗而張揚。
他要將這件旗袍,親手交給林太太。而情報,就藏在那華麗的偽裝之下。
初八那天,雨終于停了。
林默涵穿著王老板為他準備的新長衫,提著一個裝滿尺子、軟tape和樣布的木箱,跟著王老板,乘坐一輛黃包車,前往林公館。
林公館坐落在臺北城西的山坡上,是一座中西合璧的二層小樓,紅磚綠瓦,爬滿了常春藤。雖然有些破舊,但依舊能看出當年的氣派。
開門的是一個穿著藏青色旗袍的中年女人,她是林太太的貼身丫鬟,名叫阿香。阿香引著他們穿過前廳,來到后院的花廳。林太太正坐在藤椅上,逗弄著一只波斯貓。
“王老板,你可算來了。”林太太的聲音,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慵懶,“這位就是你說的,那個上海來的裁縫?”
“林太太好。”林默涵微微欠身,態度恭敬而不卑微。
林太太抬起眼皮,打量了他一番。她的眼神銳利,像***術刀,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看個通透。林默涵垂下眼簾,做出一副局促的樣子,心里卻在暗自警惕。
“聽說你手藝很好?”林太太問。
“略懂皮毛,不敢當林太太夸獎。”林默涵答道。
“嗯。”林太太點了點頭,指了指身邊的椅子,“坐吧,我看看你帶來的樣布。”
林默涵依坐下,打開木箱,將樣布一一鋪開。他的動作沉穩而流暢,指尖在絲綢、杭綢、軟緞上輕輕劃過,像在彈奏一首無聲的樂曲。
林太太的目光,落在了一塊月白色的杭綢上:“這塊料子,做件旗袍怎么樣?”
“林太太好眼光。”林默涵的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贊賞,“這塊杭綢,是今年的新貨,質地輕薄,光澤柔和,最襯林太太的氣質。”
“哦?”林太太來了興趣,“那你說說,我該配什么花色?”
“林太太氣質高雅,不宜用太過艷麗的花色。”林默涵沉吟道,“依我看,用銀線繡幾枝纏枝蓮,再在下擺處,用淡青色的絲線,繡幾朵浪花,如何?”
“纏枝蓮,浪花……”林太太念叨著,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寓意不錯。就依你。”
林默涵松了口氣。他知道,自己賭對了。纏枝蓮,象征著生生不息;浪花,代表著暗流涌動。這是他與同志之間,約定俗成的暗號。他用這種方式,向林太太傳遞了一個信息――我,是自己人。
接下來的量體,進行得很順利。林默涵的手,拿著軟tape,在林太太的身上,輕輕繞過。他的指尖,偶爾會觸碰到她絲綢旗袍下的皮膚,冰涼而光滑。他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你很細心。”林太太忽然說。
“做我們這行的,粗心不得。”林默涵答道。
“嗯。”林太太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量完體,王老板和林太太商量著交貨日期和價錢。林默涵則走到窗邊,假裝欣賞著院子里的景致。他的目光,卻在不經意間,掃過客廳的每一個角落。
客廳的墻上,掛著一幅鄭板橋的墨竹圖,筆力遒勁。書架上,擺滿了線裝書和洋裝書。在書架的角落里,他看到了一本《金繕技藝考》,書脊已經有些磨損,看得出是經常被人翻閱。
他的心跳,陡然加快。
金繕,是用天然大漆調和金粉,修補破碎瓷器的古老技藝。它不掩飾裂痕,而是將裂痕本身化為一種獨特的美。而這本書的作者,正是江一葦的老師,一位隱居在臺北的日本金繕大師。
這間客廳里,有江一葦來過的痕跡!
“文彬,我們該走了。”王老板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哎。”林默涵應了一聲,收拾好木箱,跟著王老板,向林太太告辭。
走出林公館,林默涵回頭望了一眼。二樓的窗戶里,林太太正站在窗邊,看著他們。她的身影,在夕陽下,顯得有些模糊。
回到裁縫鋪,林默涵立刻將自己關在閣樓里。他從木箱的夾層里,取出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江一葦和一位老者的合影。老者正是那位日本金繕大師,而江一葦,則站在他身邊,手里捧著一只金繕修補過的天目盞,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他將照片和那本《金繕技藝考》的封面,仔細對比。書架上的那本書,和照片上江一葦手里捧著的那本書,是同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