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他下意識地傾過身,壓低聲音問旁邊正雙臂抱懷、看得全神貫注的王家寅,“吳大哥人呢?解手去啦?”
王家寅看得入神,頭也沒回,只隨意擺了擺手,應道:“像是見著個熟人,剛過去敘敘舊了。”
“熟人?”李知涯心下微覺詫異。
在這龍蛇混雜的岷埠,他們畢竟是初來乍到。
雖知吳振湘早年曾在此經營,有些舊關系,但能在這等場合、讓他中途離席去敘舊的“熟人”……
這不由他不留個心眼。
他下意識地再次環顧四周,目光像梳子一樣細細篦過樓下嘈雜的散座,又掃過兩側那些珠簾半卷、人影綽綽的包廂雅間。
他的視線巡弋了兩圈,最終,猛地定格在二樓右側一處尤為雅致清靜的看臺。
那看臺位置極佳,垂下的珠簾比別處更密,隱約透出里面的人影。
其中一人,身形挺拔,穿著熟悉的灰布衣衫,不是吳振湘是誰?
而吳振湘的旁邊,竟是一位衣著華貴非凡、濃妝艷抹的以西巴尼亞婦人!
那婦人儀態冷傲,手持一柄精致的羽扇,并未扇動,只是輕輕點著掌心。
她眉眼細長,看人時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睥睨漠然的邪魅之氣。仿佛場下蕓蕓眾生都不過是她盤中棋子。
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種久居上位、執掌生殺予奪的懾人氣場。
李知涯心頭猛地一跳。
電光石火間,立刻回憶起出門前,曾全維曾說過的話――
……聽聞那忘憂館的館主,洛佩斯夫人,可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連總督都要讓她三分……
這婦人莫不就是那位神秘的洛佩斯夫人?
吳大哥早在十幾年前就來岷埠發展過,認識這等人物,倒也不算稀奇……
李知涯暗自思忖,但一顆心卻懸了起來,總覺得這突如其來的“敘舊”透著不尋常。
雖隔著一段距離,人聲嘈雜,根本聽不見絲毫對話內容,但李知涯眼神極好。
他凝神屏息,功聚雙目,仔細望去。
這一看,卻讓他看出了更多門道。
那位洛佩斯夫人,盡管濃妝華服,儀態萬方。
但他分明看出她那厚重脂粉覆蓋之下,早已藏不住數道被歲月和重重心計刻下的深深皺紋。
更引人注意的是,她那矜持嚴肅、甚至帶著幾分刻意冷傲的外表下,眼神卻在不自覺地閃爍。
視線似乎沒有完全聚焦在吳振湘身上,反而時不時極快地掃過樓下某個方向。
她涂抹得艷紅的嘴角緊緊抿著,透出一種竭力掩飾卻未能盡藏的憂慮與緊張。
那羽扇輕點的動作,也隱隱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她整個人仿佛正為什么事懸著心,強撐著場面。
再看吳振湘,雖坐得板正,神情同樣嚴肅。
但較之洛佩斯夫人那外強中干的緊繃,他的姿態卻明顯多了幾分內斂的松弛與淡然。
他似乎只是在安靜地聽那婦人說話,偶爾極輕微地點一下頭,但身形穩如磐石,眼神平靜,甚至……
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疏離感。
仿佛對方喋喋不休談論的是一件與他毫不相干、或是早已了然于胸、微不足道的小事。
這鮮明的對比,讓李知涯立刻想起了當初吳振湘在提及過往崢嶸歲月時,末尾曾用極其平淡的語氣,輕描淡寫地留了個“西洋人的陰謀”的鉤子……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