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曾全維和那運軍旗總的閑聊聲,斷斷續續地穿過雨幕飄進他耳朵――
旗總:“……您放心!咱這漕船,規制擺這兒!一船穩穩當當六百石貨……”
六百石!
李知涯的腦子像被冰冷的錐子狠狠刺了一下,瞬間清醒得可怕!
他下意識地蜷起手指,在柱子上飛快地、無聲地掐算著。
六百石。
換算成現代的市斤,明朝一石是一百五十三斤半。
六百石就是……九萬兩千一百斤!
九萬兩千一百斤,就是……四十六萬零五百……千克!
一個“鵪鶉蛋”凈石,十幾克……
四十六萬千克……
李知涯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瞬,隨即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他的胸膛!
一艘船……四十六萬千克……除以十幾克……
三百多萬個“鵪鶉蛋”!
三百多萬個“鵪鶉蛋”……每一個,都需要十個活生生的人,耗干一天的精氣!
這艘船上堆的,是八萬三千多個活人一整年的生命元氣!
而這……只是三艘船中的一艘!
三艘船!
九百多萬個“鵪鶉蛋”!
那就是……二十五萬個活人!整整一年的精血!被硬生生抽干!榨盡!
二十五萬個……像他李知涯一樣的“五行病人”!
他們此刻在哪里?
是否也和他一樣,在某個陰暗潮濕的角落,掐著指頭,計算著自己所剩無幾、布滿紅疹的生命?
是否也在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在絕望中等待那最終腐爛的結局?
可誰在乎他們呢?
誰會告訴他們,他們被抽走的生命,化作了何等“潔凈”、何等“珍貴”、何等“美麗”的石頭?
誰會告訴他們,這些用他們命換來的“寶貝”,將被送往何處?供何人享用?
雨水順著李知涯的臉頰滑落,流進嘴里,帶著河水的腥氣和一絲難以喻的苦澀。
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付出最多的,流盡鮮血的,永遠……得到的最少!甚至連一聲嘆息,都不配擁有!
憤怒像業石輻射的毒火,灼燒著他的臟腑。
但憤怒之下,是冰冷的警覺。
三船極品凈石,頂著京師廠衛嚴查的風頭執意出航。
不走尋常漕路終點杭州,偏偏是松江府?
還要由山陽的運軍一路護送?
這絕非尋常官運。其中必有鬼蜮。
松江府,或許就是揭開這龐大騙局下另一層黑幕的鑰匙。
“穩住,扮好。”
李知涯無聲地對自己說,也是對身邊三人遞去一個眼神。
曾全維心領神會,腰桿挺得更直,憑借多年當差的經驗,臉上那副“北鎮撫司上官”特有的倨傲與不耐煩拿捏得恰到好處。
漕船在長江水道劈波東去。
鎮江補煤,煙囪噴吐黑煙,短暫喧囂后又重歸單調的輪機轟鳴。
四天,不過四天,渾濁的黃浦江水便已在望。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