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懸在紙上,墨汁滴落,暈開一小團絕望的黑花。
最終,那支飽受摧殘的毛筆帶著千鈞怒火,狠狠地戳向紙面。
至――少――
―晚!
四個字寫得力透紙背,歪歪扭扭,充滿了書寫者無處發泄的怨毒,簡直像是用刀刻上去的詛咒。
戶帖被一股大力狠狠摔了出來,砸在李知涯腦門,又彈落到地上。
李知涯彎腰撿起沾了灰的戶帖,撣了撣,臉上那點強裝的豪氣褪去,只剩下一種空洞的疲憊和一絲自嘲的冷笑。
他側身讓開,示意常寧子上前。
常寧子早就看得心驚肉跳,此刻被推到登記處前,只覺得頭皮發麻。
他下意識地整了整那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道袍,試圖找回一點“方外之人”的體面。
“戶帖!”
文吏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火藥味,顯然前兩位“嫖客”的壯舉余威尚在。
“這……這兒。”常寧子哆哆嗦嗦拿出戶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些。
“家住何處,做何營生?”文吏的聲音冰冷,像是審訊。
“閑云野鶴,游方道士。”常寧子試圖找回點仙風道骨的感覺。
“那就是野道士!”
文吏毫不留情地戳破,帶著刻骨的鄙夷,“無牒無觀,流竄市井,與氓流無異!記:流氓!”
筆尖劃過,又是一個刺眼的“流氓”烙印。
“進內城打算干什么?”
這句問話的語調已經降至冰點,充滿了“你再敢說嫖娼老子就跳出來跟你拼了”的預判。
常寧子喉結上下滾動,感覺口干舌燥。
他回頭看了一眼抱著胳膊、一臉“我看你怎么編”表情的李知涯,又感受到桌后頭那兩道幾乎要把他洞穿的、燃燒著余燼的冰冷目光。
出家人的身份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勒得他喘不過氣。
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反正都這樣了”的破罐子破摔念頭在腦子里瘋狂打架。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躲閃,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含混不清,帶著一種做賊般的拘謹和難以啟齒――
“……跑……嫖娼……”
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但在死寂的城門洞里,卻清晰得如同驚雷。
桌后頭,一片死寂。
沒有倒抽冷氣,沒有拍案而起,甚至連憤怒的喘息聲都沒了。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文吏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也耗盡了所有情緒。
他甚至連頭都懶得抬起來了。油燈的光線只能照亮他低垂的頭頂和握著筆、微微顫抖的手。
筆尖懸在紙上,墨汁再次滴落,在“常寧子”的名字旁邊,暈開第二朵絕望的黑花。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那只手終于動了。
筆尖落在紙上,沒有任何停頓,沒有任何情緒,麻木地、機械地劃拉著。
沒有問“多久”,也沒有咆哮“說正經的”。
只是在“進內城事由”那一欄,用比前兩次更加潦草、更加絕望的筆跡,重重地寫下了兩個大字――
嫖娼。
然后,戶帖被一根手指頭,有氣無力地、像丟棄垃圾一樣,從桌子邊推了過來,掉在地上,連摔的力氣都沒了。
常寧子臊得滿臉通紅,手忙腳亂地撿起自己的戶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李知涯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輕松和濃濃的戲謔――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