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進門,就覺得后腰那片疙瘩刺癢得更厲害了。
王疤瘌正叉著腰,對著一個慢手慢腳的機工噴唾沫星子。坑洼的臉扭曲著,像塊風干的橘子皮。
一扭頭,看見李知涯。
王疤瘌臉上的兇悍瞬間僵住,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眼神里飛快地掠過一絲驚懼,隨即又被強撐起來的“監工威嚴”覆蓋。
“李……李知涯?”他聲音有點發虛,“病……病好了?趕緊上工!貔貅卷……”
“不干了。”李知涯打斷他,聲音不大,但清晰。像塊石頭砸進臭水塘。
王疤瘌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嗓門陡然拔高,帶著色厲內荏:“你說什么?!不干了?!任務這么重!你……”
“任務重?”李知涯嗤笑一聲,往前逼近一步。明明比王疤瘌矮兩寸,氣勢卻壓得對方下意識后退了半步。
“王頭,哪個月您不說任務重?嗯?招不到人?”他聲音帶著譏諷:“咱大明朝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兩條腿的人。您這話,留著糊弄新來的傻小子吧!”
他環視一圈,目光掃過那些聽到爭執而停下動作的工友,最后釘在王疤瘌那張青紅交錯的臉上:“老子今天就是來拿錢走人。痛快把工錢結了,契約拿來!”
“你……你……”王疤瘌氣得渾身哆嗦,手指著李知涯,想罵,又不敢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
那晚亂葬崗這家伙的迅猛一擊和搶火銃的狠勁兒,像噩夢一樣刻在他腦子里。
“李……李兄弟……”王疤瘌的嗓門突然降了八度,帶著點哀求的意味,“再……再撐幾天?
就當……就當幫哥哥個忙?就當做好事了!
眼下實在招不到……”
“撐幾天?”李知涯眉毛一挑,聲音陡然拔高,比機器的噪音還刺耳,“老子撐了兩年了!
撐出這一身爛疙瘩!
再撐?
撐進義莊太平間,老子倒是不用插隊!”
他猛地一拍旁邊一臺印刷機的鐵架子,哐當一聲巨響!
“痛快點兒!結錢,畫押!不然……”
他眼神像刀子,在王疤瘌褲襠位置掃了掃,右手往腰間藏著的火銃一扶,沒往下說。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王疤瘌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他看看周圍工友那些復雜的眼神,再看看李知涯那副豁出去的架勢。
“好……好!”他猛地一跺腳,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帶著哭腔,“我……我去找總監工!”
王疤瘌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肥貓,跌跌撞撞沖向后面那間獨立的小公事房。
門“砰”地關上。
但隔音約等于無。
很快,總監工那暴怒的咆哮就穿透薄薄的門板,炸雷般響徹工棚:“……王疤瘌!你他媽能不能干?啊?
怎么老是你手底下有人要走?
這工坊到底是機主家的還是你家的,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
你一個小監工當得很開心嘛,這月的工期要是耽誤了,我讓你再開心!
滾!給老子把這事平了,平不了你也一起滾蛋!”
罵聲如疾風驟雨,夾雜著王疤瘌唯唯諾諾的“是是是”。
工棚里,死寂。
只有機器的轟鳴。
機工們低著頭,肩膀聳動。不知道是嚇的,還是憋笑憋的。
李知涯抱著胳膊,靠在冰冷的機器上,面無表情。心里那點惡氣,隨著總監工的咆哮,終于出了個干凈。
門開了。
王疤瘌紅著眼,像剛被暴雨淋過的瘟雞,手里捏著一張紙――李知涯的工契。
他走到李知涯面前,眼神復雜。怨恨?恐懼?還有一絲……認命的頹喪?
“給……”他把工契遞過去,手指點了點解約畫押的地方,“畫……畫這兒。”
聲音嘶啞,竟沒了往日的粗魯,透著一股疲憊的和緩。
李知涯沒廢話,簽了名字,又用大拇指蘸了印泥,重重摁下指模。
王疤瘌看著那鮮紅的手印,沉默了幾秒,忽然低聲說:“賬房……在庫房右手邊第三間。”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大家……都是為了口飯吃……過去……有不對的地方……你……多包涵。”
李知涯愣了一下。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