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的清晨,天色剛透出蟹殼青,莊子里的薄霧尚未散盡,空氣里還殘留著昨夜烤紅薯的甜香。
戰王裴懷之已一身戎裝,玄色大氅在晨風中微微拂動,站在莊子口。
他身形依舊魁梧挺拔,眉宇間是慣常的沉穩剛毅,只是眼底深處,似乎比來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弛。
裴景之、裴熠、蘇安、蘇來福等人相送。
裴懷之的目光掃過晨霧中寧靜的莊子輪廓,又落在眼前這些人身上,最后在蘇安沉靜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
“四弟,莊子諸事,你多費心。”裴懷之對裴景之道,聲音渾厚。
“大哥放心。”裴景之頷首。
裴懷之又看向蘇安,語氣鄭重了幾分:“蘇先生,莊子能如此,你居功至偉。望蘇家鎮之事,早日功成。”
他頓了頓,“邊關雖暫寧,然居安思危。先生所創之物,于國于軍,皆是臂助。”
“王爺重,民婦定當盡力。”蘇安斂衽行禮。
裴熠在一旁有些不舍:“父王,您這就要走了?不再多住幾天?莊子里的新鮮玩意兒您還沒看全呢!”
裴懷之拍了拍裴熠的肩膀,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溫和笑意:“你這皮猴子,好好跟著蘇先生學本事,別惹禍。待蘇家鎮建起來,父王再去看。”
說罷,不再多,翻身跨上親衛牽來的戰馬,一勒韁繩,帶著一隊親衛,馬蹄嘚嘚,踏碎晨霜,很快消失在通往北方官道的霧氣之中。
送走了戰王,莊子的日子仿佛被撥回了原有的軌道,卻又因少了那份屬于沙場的凝重威壓,而顯得更加松弛鮮活起來。
冬雪一場接著一場,悄無聲息地浸潤著干渴了一冬的土地,又在日漸溫暖的陽光下化作涓涓細流,滲入泥土深處。
莊子里的人們各司其職,忙碌而充實。
綜合學院和技術學院的課業有條不紊,朗朗書聲和算盤聲交織。
凝香皂工坊的訂單依舊排得滿滿,嬸子們忙得腳不沾地,臉上卻洋溢著自食其力的光彩。
變化最大的是農事科負責的試驗田。
在莊子邊緣,幾座用竹木和厚油紙搭建起來、糊著泥巴保溫的“暖棚”已然矗立。
棚內,與棚外依舊蕭瑟的景象截然不同,竟是綠意盎然。
小菠菜、蒜苗、芫荽、甚至幾株提前育下的菜秧,都長得郁郁蔥蔥,在透過油紙的朦朧光線下舒展著葉片。
蘇午和幾個學員每日精心照料,記錄著溫度、濕度的變化,調整著通風和澆水。
當第一茬碧綠的小菠菜被小心割下,送到各家灶間時,引起的轟動不亞于當初凝香皂的香味。
在這青黃不接的早春,一口新鮮的綠意,是任何魚肉都無法替代的珍貴。
太上皇裴渝之,這位“黃老爺”,似乎徹底迷上了莊子里的生活。
他不再僅僅滿足于旁觀,而是興致勃勃地“參與”進來。
他跟著蘇睿聽過幾節經史課,搖頭晃腦地品評文章;去匠作科看過新織布機的運作,還試著踩了踩踏板,差點把自己絆倒,引來一陣善意的哄笑;他甚至溜達到暖棚里,親手摘過幾片菠菜葉子,美其名曰“體驗農桑”。
這位老頑童毫無架子,談吐風趣,見識廣博,很快就和莊子里的老人、甚至一些膽大的后生打成了一片。
有時他會蹲在村口老槐樹下,跟幾個老農討論今年的雨水和墑情;有時會溜達到工坊,看嬸子們制作香皂,還能就香料的搭配提出一兩個頗有見地的建議。
唯一讓蘇安和裴景之暗暗警惕的是,他偶爾會狀似無意地問起蘇安那些“新奇知識”的來源,都被蘇安用“亡夫蘇辰所留雜書”、“自己胡亂琢磨”等話含糊帶過。
裴景玄也不深究,只是笑瞇瞇地看著她,眼神意味深長。
時光就在這看似平淡卻充滿生機的日子里悄然流逝。
冬雪化盡,春風拂過山崗,帶來泥土解凍的氣息和草木萌發的騷動。
莊子東面那片遼闊的紅薯地,經歷了整個冬天的蓄力,藤蔓越發茂盛深綠,匍匐在田壟上,如同一條條蟄伏的墨綠色巨龍。
地下的塊莖,已然到了成熟的關鍵時刻。
這一日,莊子外再次響起了代表官家的車馬鈴鐺聲。
來的不是軍隊,也不是流民,而是一隊穿著青色官服、氣質文雅卻帶著田間老農般精悍氣息的官吏,以及數十名隨從。
為首一人,年約四旬,面容清癯,目光銳利,正是朝廷司農寺派來的專職司農官,周仲宣。
他們是奉皇帝之命,專程前來“觀摩并核實蘇家村紅薯之產量”。
消息傳開,整個莊子,尤其是蘇家村人,頓時緊張起來,又摻雜著難以抑制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