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深沉的死寂,仿佛連塵埃落地的聲音都被這凝滯的空間吞噬了。
顧云深沒有回頭。他持筆的手臂懸停在半空,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塑。只有他微微繃緊的、覆蓋著顏料斑點的背部線條,泄露了他內心絕非平靜。
蘇喆的話語,像一顆投入粘稠油面的石子,沒有激起喧嘩的水花,卻讓整個油面產生了緩慢而深刻的波動。那不是關于姿勢、關于疲憊的抱怨,那是關于“光”,關于“色彩”,關于他創作本身最核心、最精微部分的……觀察。
一個模特,一個在他眼中近乎于“完美靜物”的存在,怎么會去關注光的移動,色彩的飽和度?這超出了顧云深對“林見”的認知框架。他需要的是一具承載他思想的軀殼,而不是一個擁有獨立觀察力和判斷力的靈魂。
時間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蘇喆維持著原本的姿態,甚至將呼吸調整得比之前更加綿長細微,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并非出自他口。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平靜。他在等待,也在施加壓力。用這種超越預期的“精準”,無聲地挑戰著畫家的絕對權威。
終于,顧云深動了。
他沒有轉身,而是極其緩慢地,將頭側過來一點點。那雙深陷的、如同燃燒著幽暗火焰的眼睛,透過凌亂垂落的發絲間隙,釘在了蘇喆身上。
那不是平日里審視模特形體、尋找線條和光影的客觀目光。那是一種帶著審視、驚疑,甚至是一絲被冒犯了的、極致的專注。像是一只原本在安心享用獵物的猛獸,突然發現獵物睜開了眼睛,并且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眼神回望著他。
蘇喆坦然承受著這份驟然變得沉重了數倍的“凝視”。
他能感覺到那目光如同實質,刮過他的臉頰,測量他脖頸的弧度,探究他眼底深處可能隱藏的任何一絲情緒。這是顧云深的領域,他用目光構建牢籠,定義美丑。以往,原主林見在這種目光下只會感到無所適從,如同被剝光了所有偽裝,只剩下被評判的惶恐。
但蘇喆不同。他的靈魂歷經百界錘煉,早已堅如磐石。他甚至在這份沉重的凝視中,更加細致地“觀察”著顧云深。
他注意到顧云深握筆的右手手指,無意識地用力,指節泛出青白色。他觀察到畫家右側眉梢極其細微的、不自然的抽動。他嗅到空氣中除了顏料氣味外,多了一絲從顧云深身上散發出的、類似于金屬和冷汗混合的、緊繃的氣息。
“你在看我的畫?”顧云深的聲音響起,比剛才更加沙啞,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片。他沒有問“你怎么知道”,而是直接問“你在看”,這本身就意味著他默認了蘇喆觀察的準確性,并將焦點轉向了“觀看”這一行為本身。
蘇喆的目光沒有閃躲,依舊平靜地回望過去,聲音不大,卻清晰穩定:“我坐在這里,顧先生。光線會移動,色彩會變化,這是客觀存在。我只是……看見了。”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陳述一個事實。并將自己超常的觀察力,輕描淡寫地歸結于“坐在這里”的必然。
“看見……”顧云深重復著這個詞,語調怪異,仿佛在品味一個陌生而苦澀的果子。他的目光再次掃過蘇喆的臉,這一次,停留在他那雙眼睛上的時間格外長。
原主林見的眼睛是漂亮的,但總是蒙著一層怯懦和茫然,像受驚的小鹿。而現在,這雙眼睛依舊清澈,底色里還殘留著這具身體帶來的虛弱與蒼白,但深處卻多了一種東西——一種沉靜,一種洞悉,一種仿佛能映照出萬物本質,包括他顧云深內心那些瘋狂與偏執的……光亮。
這不再是完美的、空洞的“白紙”。這張紙上,似乎自己浮現出了某種神秘的、他無法完全掌控的紋路。
顧云深猛-->>地轉回了頭,重新面向畫布。
“姿勢。”他吐出兩個字,冰冷,短促,帶著一種強行壓制下去的煩躁。“保持住。你的肩膀,下沉了半公分。”
他又變回了那個苛刻的、掌控一切的畫家。試圖用專業的、不容置疑的指令,重新建立剛剛被動搖的界限。
蘇喆依微調了肩膀的角度,精準地回到了顧云深要求的位置。他沒有再說話,仿佛剛才的插曲從未發生。
但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畫室里再次只剩下畫筆與畫布摩擦的沙沙聲。然而,這聲音不再像之前那樣是顧云深獨自一人狂熱的囈語。現在,這聲音里似乎摻雜進了一個沉默的、觀察者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