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燙的茶水,在杯中升騰起裊裊白霧。
霧氣模糊了劉清源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也讓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顯得愈發深不可測。
書房內,溫暖宜人。
可那幾個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莊主,卻沒有一個人有閑心享受這份溫暖。
幾人的心情都焦躁到了極點。
卻又不得不耐著性子,眼巴巴地看著下人將一杯杯熱茶,畢恭畢敬地放到自己面前。
劉清源看著幾人坐立不安的神態,心中門兒清。
雖然不知道這幾個老小子背地里到底干了什么勾當。
但從這副掩飾不住的著急態度,和剛剛那番急于撇清關系的話來看。
絕對跟石滿倉那件事有關。
大概率是看石滿倉被砍了腦袋,心里發慌。
怕侯爺的刀也落到自己脖子上,所以聚在一起商量了些上不得臺面的勾當。
只是這小動作,要么是還沒來得及實施。
要么,就是還沒到掉腦袋的程度。
所以,他們才會病急亂投醫,找到了自己這里。
不然,以這些地頭蛇的德性,現在應該是拖家帶口,連夜跑路。
而不是還想著靠他劉清源,去抱侯爺的大腿。
等到所有人都被奉上了熱茶,劉清源揮了揮手。
下人躬身退下,順手將書房的門輕輕關上。
嘎吱一聲輕響。
隔絕了外面的寒風,也讓屋內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
可劉清源偏偏不急著開口。
他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吹了吹熱氣,慢條斯理地品了一口。
這番不緊不慢的動作,可把那幾位莊主給急壞了。
終于,那個張莊主頂不住了。
他猛地站起身,對著劉清源拱手,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劉管事!劉老哥!我們知道,您是侯爺跟前最信得過的人!”
“求求您,幫我們跟侯爺搭句話吧!就一句話!”
他這么一帶頭,其他人也紛紛起身,對著劉清源作揖。
“是啊!劉管事,只要您肯幫忙,我等必有重謝!”
劉清源這才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抬起眼皮,掃了他們一眼。
“你們要找侯爺說話,那就去北營找侯爺啊。”
“來我這兒干什么?”
“我一個糟老頭子,管著些生意上的賬目,哪能說得上什么話?”
另一個李莊主哭喪著臉。
“劉管家,您就別拿我們尋開心了!”
“我們來您這兒之前,已經去過北營了!”
“可……可侯爺他……他不見我們啊!”
“守門的兵爺說,侯爺軍務繁忙,不見客!”
“我們也是聽人說,您是侯爺的心腹,這才火急火燎地趕來東嶺鎮找您的啊!”
原來是已經在侯爺那里吃了閉門羹,這才這么著急。
劉清源心中了然,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端起茶杯,又吹了吹。
“所以,你們就大半夜的,跑來砸我的門?”
“也不怕擾了我這把老骨頭的清夢?”
“我可是一大把年紀了,經不起嚇。”
這話陰陽怪氣的,讓幾個莊主的心又涼了半截。
他們聽得出來,這老頭兒是在敲打他們,今天這事,怕是不好辦。
還是那個張莊主機靈,立刻跟其他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一咬牙,對著劉清源深深一躬。
“劉管事,這事是我們不對!是我們唐突了!”
“我等去拜訪侯爺的時候,準備了些金銀珠寶,本想獻給侯爺,以表寸心。”
“既然侯爺沒收,那這些東西……”
他頓了頓,試探著說道。
“若是劉管家不嫌棄,我等想將其中一部分,贈予劉管家,權當是……是我們的賠罪之禮!”
劉清源聞,笑了。
那笑容,在燭光下顯得有些玩味。
“諸位這是什么意思?”
“拿本該送給侯爺的東西,抽出一部分來送給我?”
“這傳出去,不成我劉清源私吞侯爺的財物了?”
“這頂帽子,我這把老骨頭,可戴不起啊。”
“這……”
幾個莊主臉色一僵,腦門上的冷汗刷地就下來了。
完了,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那李莊主反應最快,猛地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瞧我這張破嘴!是我們想得不周!”
“送給侯爺的,那是孝敬!一分一毫都不能動!”
他陪著笑臉,語氣諂媚到了極點。
“我們稍后,會額外再備一份厚禮!專門孝敬您老人家!”
其他幾個莊主也如夢初醒,紛紛附和。
“對對對!額外準備!一定讓您滿意!”
劉清源卻擺了擺手,臉上的笑容斂去。
“不必了。”
他的目光瞥了眼房內的幾人,淡淡開口。
“你們把那些本要送給侯爺的東西,全都抬到我這府上來吧。”
啊?
此話一出,幾個莊主全都愣住了,一個個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震驚。
這是什么意思?
他想一個人……獨吞了?
這老頭的胃口,也太大了吧!
那幾大車的東西加起來,金銀珠寶,古玩字畫,少說也值兩萬多兩白銀!
他就這么輕飄飄一句話,全要了?
劉清源卻不再看他們,只是自顧自地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品著。
似乎根本沒注意到那幾張瞬間變換的臉色。
一時間,書房內再次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里煎熬。
幾個莊主用眼神瘋狂交流,權衡著利弊。
給,還是不給?
給了,就是大出血,幾年的積蓄都沒了!
不給?
不給,今天這門就算是白來了。
得罪了這老頭,以后在侯爺面前給他們穿小鞋,那更是死路一條!
那石滿倉的死,可沒隔著多久呢!
劉清源也不催他們,只是自顧自地喝著茶。
終于,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張莊主一咬牙,心里做出了決定。
錢沒了可以再賺,命沒了,就什么都沒了!
他對著其他幾人使了個顏色,隨后對著劉清源,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既然劉管事發話了,那……那些東西,就全都孝敬您老人家了!”
“權當……權當我們給您賠罪!”
說著,他就要起身,招呼下人去把還在路上的車隊叫過來。
他們來得急,只帶了一箱銀子作為敲門磚,大部隊還在后面慢慢跟著呢。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瞬間。
劉清源卻再次開口了。
“此差矣。”
張莊主的身形一僵,心里又是一個咯噔。
還……還有什么幺蛾子?
卻只聽劉清源慢悠悠地說道:
“這些東西,可不是送給我的。”
“而是我,替幾位莊主,轉交給我家侯爺的。”
什么?!
幾個莊主聽到這話,先是一愣,隨即狂喜涌上心頭!
他們瞬間就明白了,這老頭子,剛才是在故意拿捏他們,試探他們的底線!
雖然被耍了一通,但對于劉清源竟然不是獅子大開口,他們還是感到了無與倫比的慶幸和感激。
至于面子?
對比銀子,對比能跟李侯爺搭上話的機會,這點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多謝劉管事!多謝劉管事!”
“您的大恩大德,我等銘記于心,絕不會忘!”
幾人紛紛朝劉清源道謝,感激涕零。
劉清源擺了擺手,打斷了他們的吹捧。
“別高興得太早。”
“我只是替你們送東西,給你們搭句話。”
“至于侯爺最后是什么態度,我可不敢保證。”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張莊主連忙道。
“劉管事能為我們做到這一步,已經是天大的恩情了,我等哪敢再奢求更多啊!”
說著,他立刻從懷里掏出幾張銀票,又跟其他幾個莊主使了個眼色。
幾人也紛紛從身上掏出銀票,湊成一沓,恭恭敬敬地遞到劉清源面前。
“劉管事,這是我們幾個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您為我們這事來回奔波,總不能讓您白跑一趟不是?這點辛苦費,您務必收下!”
“好說,好說。”
這一次,劉清源沒有再推辭。
他伸出干枯的手,將那沓銀票接了過來,看著銀票上的面額,臉上露出了不少笑容。
這和他當初面對燕王幕僚時的態度,截然不同。
因為這兩者,性質完全不一樣。
見到劉清源收了錢,幾個莊主的心,才算是徹底放回了肚子里。
成了!
這事,總算是成了!
劉清源將銀票揣進懷里,呷了口茶,潤了潤嗓子。
“不過,丑話說在前頭。”
“東西我收了,話我也會帶到。”
“但現在天色已晚,總不能現在就去叨擾侯爺的清夢吧?”
“那是自然!明日!明日白天再去就行!”幾個莊主連連點頭。
劉清源又問。
“那幾位,是準備在我這寒舍住下,等明天的信兒?”
“還是……”
“不了不了!不敢叨擾劉管事休息!”
張莊主連忙擺手。
“我們去鎮上的客棧湊合一晚就行!”
“那好,老夫年紀大了,也就不多做挽留了。”
隨后,幾個莊主立刻派人去通知后面的車隊,將一箱箱的禮物運到劉清源的府上。
等了好一陣,東西全部送到,碼放在院子里。
等到東西清點完畢,沒有遺漏、換包等情況后。
幾位莊主這才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地帶著手下,離開了劉清源的宅邸。
浩浩蕩蕩地前往了東嶺鎮的客棧。
劉清源站在門口,背著手,目送著那幾輛馬車消失在夜色之中。
……
天色蒙蒙亮,東嶺鎮還籠罩在一片安靜的晨霧之中。
劉清源的府邸內,卻已經是人影綽綽。
他起了個大早,早飯都沒顧得上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