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縣,洪水已經退去。
只不過,整個曹縣都被洪水洗刷了一遍,到處都是泥濘的沼澤,昔日平坦的良田,如今被厚厚的淤泥覆蓋,枯死的樹冠零星地從泥水中探出。
空氣中彌漫著水草腐爛和尸體變質的混合氣味,成群的蒼蠅嗡嗡作響。
朝廷的賑濟遲遲未到,一些尚有余力的災民,在淤泥稍微干涸的土地上,重新種下了麥子。
那星星點點的綠色,是他們最后的希望。然而,這點希望很快就被更深的絕望吞噬。
饑餓到極點的流民,如同蝗蟲一般涌來,他們跪在地上,不顧一切地將那些剛剛破土的嫩苗連根拔起,塞進嘴里胡亂咀嚼。
少數還有能力耕種的地主,見狀也都紛紛放棄了耕種,而是準備武器,雇傭壯漢守住莊子,防備災民吃大戶。
不過他們多慮了,災民還有力氣的時候在指望朝廷,沒有起事。如今一個個餓的跟皮包骨一樣,連粗一點的棍子都舉不起來,哪還有反抗的力氣。
大量饑民聚集在縣城外,盼著官府施粥。
一開始,粥棚時不時還會施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但慢慢的,連這種稀粥也都斷了。
不少災民對官府徹底的失望,選擇帶上為數不多的家當,南下逃荒。
有經驗的老人甚至還在安撫其他人,表示他們年輕時也是遭遇洪水,一路乞討到南直隸,甚至是江西。
只不過,走著走著,一些老人就倒在了路邊。剩下的年輕人,則是繼續朝南直隸走去。走著走著,就能在路邊發現一具新的尸體。
就在災民快要絕望的時候,一群穿著嶄新官服的人出現了。
“招人了,臺灣移墾局招人了。只要愿意去臺灣開荒種地,一路上的吃喝我們全包了。到了臺灣,免費分田分地,還分農具、種子,頭三年,種地不用交一文錢的稅。”
移墾局的人敲著銅鑼,挨個村,挨個窩棚區走過去宣傳。
“包吃包住,還免費分地,還不用交稅?天下哪有這等好事?”一個頭發枯黃的漢子,抱著胳膊,滿臉不信。這話聽起來,比縣太爺說朝廷的賑災糧就要到了還要離譜。
負責宣傳的吏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顯得有恃無恐:“愛信不信,是留在這里啃樹皮、等餓死,還是先去我們的粥棚喝碗熱乎乎的,能插起筷子的米粥,你們自己選。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頭,名額有限,我們招夠了人就走,到時候你們想去,可就沒機會了。”
他們的話極具煽動力,特別是“熱乎乎的米粥”,這幾個字對饑腸轆轆的災民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他們根本沒得選擇,繼續留在曹縣是死路一條,去那個聞所未聞的臺灣,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消息傳開,報名點前人頭攢動。
許多人的希望的火焰剛剛燃起,就被一盆冷水澆滅。
“老的不要,帶病的不要,太小的孩子也不要。”
負責登記的移民小吏坐在桌后,冷漠地揮著手,將一個個家庭拆散:“我們要的是能干活的青壯男女,不是去臺灣吃白飯的。”
雖然楊旗要求過男女老少都要,但到了下面具體執行,還是會出現各種偏差。
原因也很簡單,招募年輕男女成本低,收益高。
運輸老人,小孩,病人,不但麻煩多,而且容易死人。
具體執行移民的小吏們,自然不愿意招募老人小孩。
一對年輕的夫婦,抱著一個襁褓,被無情地推了出來。男人苦苦哀求,說他們夫妻倆都有力氣,什么活都能干。但小吏只是指了指他們懷中那個還未滿月的嬰兒,搖了搖頭:“算了吧,小孩扛不住海上的風浪,鐵沒命的。要不你們找個人把孩子送出去,然后你們兩個上船?”
“現在這世道,哪還有人領養小孩呀。”
才二十出頭的李重七,直接就哭了-->>起來。
換做年景好的時候,還會有人要小孩。在災年,青壯勞動力都沒人要,更別說像賠錢貨一樣的嬰兒。
夫婦倆癱坐在泥地上,面如死灰。周圍是無數雙同樣絕望的眼睛,他們看著那些被選中的青壯男女領到一碗冒著熱氣的濃粥,狼吞虎咽地吃著,那食物的香氣,像刀子一樣割著他們的心。
夜色降臨,寒風刺骨。夫婦倆躲在一個破敗的窩棚里,懷里的嬰兒因為饑餓,發出了微弱的哭聲。
“當家的……”女人淚流滿面,聲音顫抖:“要不把娃溺了吧,他命不好,來的不是時候。”
李重七沉默著,許久過后,他才一聲不吭的抱起孩子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