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的話，讓楊旗對東南的局勢，有了更為清醒和深刻的認識。

眼前的渾水，比他想象中還要深，還要渾濁。

“總督大人，既然您對內情了如指掌，為何不將此事上奏朝廷，請皇上圣裁，將那些通倭的士紳，一網打盡？”楊旗問道。

“一網打盡？”胡宗憲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滿是無奈。

“楊大人，你太小看這些士紳的力量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那片繁華的蘇州城。

“你可知，這江南之地，誰說了算？”

“不是我這個總督，也不是巡撫衙門，更不是朝廷。”

“是他們。”

胡宗憲的手，指向了遠處那些掩映在綠樹叢中，飛檐斗拱的深宅大院。

“是那些盤踞在此數百年，家族姻親遍布朝野，門生故吏執掌各方的大族。”

“他們的根，扎得太深了。動一個，就可能牽扯出一大片。他們的能量，大到可以影響內閣的決策，甚至可以左右皇上的看法。”

“我若上奏，你信不信，奏折還沒到京城，彈劾我構陷忠良，濫殺無辜的奏本，就已經堆滿了皇上的案頭？”

“到時候，我這個總督的位子能不能保住都是問題，還談何剿倭？”

楊旗默然。

他知道，胡宗憲說的是事實。

這就是大明朝堂的現狀。黨同伐異，積重難返。

“那依總督大人之見，此事便無解了嗎？”

“解，自然是要解的。但不能操之過急。”胡宗憲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我只能先拿那些浮在面上的倭寇開刀，剪除他們的羽翼。至于那些根子，只能徐徐圖之，等待時機。”

說完，他話鋒一轉，提到了另一件讓他憂心忡忡的事情。

“望岳，你可知朝廷即將推行的‘改稻為桑’之策？”

“略有耳聞。”

“此事，你怎么看？”

“下官人微輕，不敢妄議國策。”楊旗滴水不漏地答道。

胡宗憲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見外。”

他直不諱地說道：“我知道，這是嚴閣老和小閣老力主之事，意在為國庫增收。其本意，或許是好的。”

“但國策到了下面，會變成什么樣子，你我心知肚明。”

“浙江官場，早已爛到了根子里。鄭必昌、何茂才之流，哪個不是喂不飽的豺狼？”

“這‘改稻為桑’的國策，到了他們手里，必然會變成一場災難。”

胡宗憲的語氣，變得沉重起來。

“他們會借著國策的名義，以極低的價格，強行兼并百姓的田地。等百姓改種了桑苗之后，他們又可以提高糧食的價格，逼迫百姓用生絲換糧食。這一來一回，百姓會被抽兩次血。”到時候，浙江一省，不知將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這些失地的農民，走投無路之下，最終只有下海為寇這條路了！”

胡宗憲的聲音，擲地有聲。

“朝廷本想解決財政危機，結果卻可能制造出更多的倭寇，激起更大的民變。如此飲鴆止渴，后果不堪設想！”

楊旗聽完，久久沒有說話。

他知道，胡宗憲的每一個推斷，都極有可能變成現實。

這是一個死結。

朝廷缺錢，嚴黨要撈錢，士紳要保住自己的利益，而最終被犧牲的，永遠是那些最底層的百姓。

“總督大人的憂慮，下官明白。”楊旗緩緩開口，“只是，此事牽扯太大，非你我二人之力所能左右。”

他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他來蘇州，只為市舶司一事。這‘改稻為桑’，與他主管的海貿無關，不打算摻和。

在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之前，貿然卷入這場漩渦，只會粉身碎骨。

胡宗憲看著他，眼神有些復雜。

他本希望，-->>能將楊旗這個能力出眾的年輕人，拉到自己的陣營，共同對抗即將到來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