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新城的冬日,天寒地凍,鉛灰色的天空下,北風卷著碎雪,像無數把細小的刀子刮過窗欞,發出嗚嗚的聲響。屋外是能凍掉人耳朵的酷寒,屋內卻溫暖如春。
鄢玉惜斜倚在燒得暖烘烘的火炕上,身上搭著一張厚實的鹿皮毯子。暖意從背脊蔓延至四肢百骸,連心尖都染上了溫度。她透過明凈的窗格,望著院子里下人們清掃積雪、搬運柴薪的忙碌景象,唇角便不受控制地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她想,這樣的冬天,竟比京城記憶里任何一個春天都要讓人心安。
在這里,她不再是那個被囚于深宅,日日以淚洗面的婦人。那個以為自己一生只能在怨懟和枯寂中凋零的鄢玉惜,已經隨著來到這北境的風雪,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前夫將她視作一件擺設,一個可以隨意遷怒的出氣筒。而楊旗,卻將她當作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尊重她的想法,在意她的情緒。他會耐心聽她講那些在旁人聽來或許無聊的閨中舊事,會記得她不喜食羊肉,偏愛清淡的魚羹。
無論船廠的事務多么繁重,他總會趕在晚飯前回到家中,與她同坐一桌。飯后,兩人會偎在炕上說話。他身上總帶著一股淡淡的松木和鐵屑的氣味,混合著男人的汗水味,卻讓她覺得無比踏實。他會抱著她,寬厚的手掌包裹著她的手,向她描述船廠新下水了一艘怎樣的沙船,又或是與女真部落交換了多少匹駿馬。他講起對這座新城的規劃,眼中閃爍著一種灼人的光亮,那種開創與征服的自信,深深地吸引著她。她枕著他堅實的胸膛,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仿佛世間所有的風雪都被隔絕在外。
漸漸地,鄢玉惜不再滿足于僅僅做一個被他呵護在羽翼下的妻子。她看見楊旗為了造船、煉鐵、通商的種種事務忙得腳不沾地,而府內的賬目卻因為缺少一個得力的管家,堆積如山,混亂不堪。
一日深夜,她見楊旗還在燈下皺眉,對著幾卷賬冊嘆氣:“這些壹貳叁肆的,看著真費勁,算起來更要命!”
鄢玉惜端著一碗熱騰騰的參茶走過去,柔聲說:“夫君,不如讓妾身試試?”
楊旗抬起頭,有些驚訝,隨即又有些猶豫:“你會算賬?”
“夫君忘了,我父親曾在戶部任職,”鄢玉惜自信地笑了笑,“我自幼看著家中管事盤賬,耳濡目染,也學了些皮毛。總好過讓夫君為此分心。”
看著妻子眼中的堅持與期待,楊旗心中一動,便不再推辭。他拉著她在身邊坐下,卻并未立刻將賬本交給她,而是取過一張干凈的紙和一支炭筆。
“我教你個好東西,是以前跟西邊來的胡商學到的,他們叫‘天竺數字’。”楊旗在紙上寫下幾個奇特的符號,“你看,咱們的‘壹貳叁’,可以寫成‘1、2、3’。‘拾’寫作‘10’,‘壹佰’寫作‘100’。”
他一邊寫,一邊講解:“這套寫法,一共只有十個符號,從‘0’到‘9’。最精妙的便是這個‘0’,代表‘空’與‘無’。有了它,無論多大的數目,都能用這十個符號清楚明白地表示出來。算賬時,只需將個位對個位,十位對十位,加減乘除,都比用算籌和心中默算快上十倍不止!”
鄢玉惜本就冰雪聰明,對數字極為敏感。楊旗稍加點撥,她便豁然開朗,眼中放出異彩。這種簡潔、高效的記錄和運算方式,仿佛為她打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她拿起炭筆,學著楊旗的樣子寫下“1、2、3、4、5……”,筆觸從生疏到流暢,不過一炷香的功夫。
“夫君,此法……真是絕妙!”她由衷地贊嘆。
“是吧?”楊旗得意地笑起來,“以后,這便是我們夫妻倆記賬的‘密語’了,一來方便,二來隱秘。”
自那以后,鄢玉旗便正式接管了府內的賬目。她用楊旗教的阿拉伯數字,將府庫各項開支分門別類,設計出簡明清晰的表格。哪一筆是日常用度,哪一筆是人情往來,哪一筆是楊旗生意上的周轉資金,她都記錄得清清楚楚。一本本雜亂無章的舊賬,在她手下變得井井有條,一目了然。
楊旗徹底從瑣碎-->>的內務中解脫出來,得以將全部精力投入到更宏大的事業中。他時常在處理完公務后,悄悄走到書房門口,看著妻子在燈下專注記賬的側影。她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射出淡淡的陰影,握著筆的手指纖細而有力。那一刻,他心中涌起的,不僅是愛憐,更有深深的感激與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