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站在一大片沼澤地中唯一的一小塊高地上。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沼澤地上長滿了草叢,高高矮矮很雜亂的樣子。這高高矮矮的草叢中,到處泛著水光。我似乎對泛著的水光很害怕。但這片高地太小了!其實,也只有一個墳包那么大。我等于是站在了一個墳包的頂上。風從我的背后吹來。我聞到風中帶有很重的腥味。我的頭皮頓時有了一種發麻的感覺。我小心翼翼的轉過身子。在我的身后不遠處,有兩條黑色的巨大的蛇,糾纏在一起。兩條蛇的嘴巴都張得好大。大到都足以放進一個籃球。長長的信子一伸一縮的,很艷紅的顔色。那一股令人作嘔的腥味,應該就是大蛇的嘴里噴出來的。我被嚇得腿腳發軟。但是,卻無法邁開腳步。高地只有這么一丁點的地方。我一邁腿便會踩進沼澤中去……
沼澤地里翻滾著的應該是森蚺,我在電視節目中看到過。據說,在沼澤地里翻滾,這是蚺在交配呢!蚺的交配時間夠長,據電視節目中的介紹,是要延續幾天幾夜的,這是很讓人羨慕的。
按照解夢這一類書籍的說法。夢中見蛇,是一個很不好的兆頭。蛇歷來是邪惡的象征。夢見了蛇,又夢見了蛇在交配。這必然是一個讓人擔驚受怕的預兆。這預兆著什么呢?
從省城的醫院開第二次刀回監獄之后,我依舊干我原來的活,坐在那個桌子旁穿拉鏈頭。文稿已經修改完成。也已經順利地送交給了我的家人。我的思想又變得無所依附。
在修改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作為這么一個以這樣的時代作背景的作品,是不是在重大的事件上有些遺落?倘如有些遺漏的話,對作品來說,難免是一種瑕疵。雖然,整個三部曲從結構上說,是完整的。就算有遺漏,也是瑕不掩瑜。但在我的內心,難免會漸生遺憾。
那位被加了刑的小城東鄰縣人,在廠房,仍屬于我監管。因為我的監管,所采取的方法是嚴峻的冷處理。他倒不敢與我翻臉,我也不會去跟他抬杠。再說,我已摸準了他的脾氣。在指責他們之前,先送給他一句稱贊他的話,讓他渾身舒坦了,再批評他,他也比較容易接受。
中隊新來了一位老年囚犯。是小城東鄰那個縣的前任國土資源局局長。他是退休之后,才被捕的。受賄罪,被判了十多年。他一來,便接替了那位調往新疆監獄的“丘八佬”的位置。與我們一起穿拉鏈頭。他說,他像是在哪兒見過我!我卻沒有印象。但是,我只能說:
“我也有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似乎很虛偽。
幾天之后,他又說:“我們一起在某某某大酒店吃過飯的!”
“某某某大酒店”是小城東鄰的那個縣縣城的唯一一家外資酒店。這家酒店在星級評定中,我是作為旅游部門的行政負責人一起參與的。雖然,星級評定的最終決定權在上面,作為基層的旅youxing政部門的主管,這也是我份內的一項工作。只要是小城所屬的那些縣(區)區域內,這項工作,對于我來說,是責無旁貸的。
去東鄰的那個縣城,一般總會去這家外資的大酒店就餐。官場上需要有這樣的場面;商場上同樣也需要這樣的面子!這大概就是那些年,酒店行業生意興隆的根本原因吧?
經他提起,我才感覺似乎確實有那么一次與他在那家外資大酒店一起吃飯的經歷。他提起的那一位東鄰縣的那個古老的海港小鎮房地產老板的名字。讓我的回憶豁然開朗了許多。人是那位老板約的。為的卻是同一樁事情。
那時,我設法從東鄰的那個縣的旅游局手中拿到了那條大道西側的三十多畝商業用地;那位老板拿到的是大道東側的商業用地。兩塊地隔路相望。在申辦土地證時,遇到了麻煩。那位老板出面約請了東鄰那個縣的有關部門領導吃飯,希望能順利解決這個問題。我作為投資方,自然也被納入了應邀之列。
仔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其實,我對他的感覺并不好。但是,現在他能主動提起,說明在他的印象中,對我的感覺并不是很差。我自然也不會將當時我的那一份并不好的感覺流露出來。而是連聲說:
“是啊!是啊!那塊地后來能順利辦出證來,還真多虧了你的幫忙的!”其實,當時的曲折著實多!后來還是補交了一些土地款之后,才辦成協議出讓手續的。
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被加了刑的那一位對同一個地方來的人有一種天然的對立情緒。我不知道,他的這一份對立情緒是緣何而生的!但是,那位退了休被抓的老局長似乎也有一份喜歡較真的心態。我一再跟他打招呼,對他對面的那一位同鄉,順毛捋捋就可以了,不必跟他較真。你跟他較真,他就會跟你耍橫。
我倒并不是怕他耍橫。在這樣的環境中犯不著。何必呢!為一個全不相干的人生氣!你沒有必要去改變他,你也無法改變這樣的環境!但是,他們之間常常動不動,他就會較起真來。結果,每一次的較真,總是惹出自己一肚子的悶氣。最后,他只得說:“跟你無法溝通!”自己找個臺階下!
好在他在這個中隊呆得時間并不長。很短的時間里,他便被調往另外大隊的那個老弱病殘中隊。原則上是必須年滿六十周歲后,才能調往那邊的。他能在這么短時間里調往那邊,看來,也是花了不少的心血的。調去那邊之后,他給我來了一封信,說是感謝他與我在一起時,我給予他的幫襯。
我給了他回信,引用了那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并作了延伸。說:
“何況我們在外面本來便相識。相信,如果我們互換一個位置的話,你也必定會給我相應的幫襯。”
他倒是挺關心我寫的書的出版事,說:“如果到時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予贊助!”
有這樣的心意已經足夠了!我可不愿意我寫的書要依靠他人的贊助才能出版。修改完了之后,我已關照女兒,想辦法先在網上刊出第一部,看看反應。如果能得一些修改意見的話更好!我不敢讓女兒將三部曲全部掛上網去!萬一被人剽竊了,可是得不償失了!我讓女兒在網上炒作這部書。但女兒對網上炒作一事似乎全無概念。這真讓我沮喪。連監獄中那些服刑的小青年,都知道怎樣才能提高點擊率。女兒卻無能為力!
女兒倒是隔三岔五地寄明信片來,從信中可以看出她的工作一直不太順利。但是,信中也看得出她不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常常讓我干著急,卻無處著力。我在獄中,自然無法經常給予她指點。在職場上打拼,完全得靠她自己的悟性了。妻子是幫不上任何的忙了!不過,想想這樣也好,任何一個人,生活的路,最后總得靠自己走!我在女兒讀高中時,有一次在她周末回家后的飯桌上,曾跟她說:
“我們只能培養你到去國外讀碩士回來,之后的路得全靠你自己走了!”沒想到居然是一語成讖!
因為申訴的事一直沒有一個確切的消息,盡管妻子每月堅持向省高院遞送申訴材料,但始終石沉大海。我便尋思著給省高院的院長寫一封信。我在信中,跟院長簡述了我的案子和申訴情況,也坦率地講了我在寫作上的僥幸成功。我提到了清代時,本省的那樁著名的冤案。蒙冤人的紀念堂猶在呢!但冤案卻仍在發生!只是不同的時代以不同的形式出現而已。我說,我相信,我有足夠的能力,利用我手中的筆,將我的冤案一五一十地寫下來!昭示于當今,昭示于后代,看誰會成為歷史的罪人吧!
但是,信發出后,卻仍是沒有任何消息。倒遭來了監獄對我所撰寫書稿內容的盤問。那天,中隊的新任指導員突然找我。問我三部曲到底寫了什么內容?我跟他說:
“書稿不是你們都看過的嗎?手稿在送出去之前,交給你們看過,后來的打印稿,修改完了之后,每一次送出去之前,也都交給你們看過。而且,都是交給了警官,通過警官交給我的家人的!三部曲的內容,主要是寫了梅花洲,梅花潭旁五戶人家三代人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這是在中國前五十年中發生的故事。講了在這五十年中,社會發展的軌跡和在這社會發展的背景下,人性的懦弱和丑陋。”
他問:“是小說嗎?”
我點點頭:“是啊!是長篇小說!”我問,“怎么啦?”
他說:“沒什么!隨便問問!”
我已明顯地感到,他這一問,并不是隨便問問,而是有目的的問。是受了旨意的問。但是,是受了誰的旨意?我自然不便問,他也不會告訴我!他說:
“到時出版了,可得送我一套!”
我說:“這個自然,只要是幫助過我的警官,我都不會忘記!”
后來我推測,大概是我寫給省高院院長的信被轉到監獄來了,才會引來了這一番的盤問。
我負責廠區監管的那位小城東鄰縣的囚徒,實在是一個活寶。那個中秋節的前一段時間,中隊公告要在中秋節的那天晚上,在中隊的監房小院子里舉辦一個迎“中秋”納涼晚會。其實,“中秋”時節的天氣不再酷熱,并不需要再去納涼。
但是,既然是在“中秋”那天晚上,似乎也有必要再納一次涼,將記憶中的那一份酷熱徹底地消除掉。他很興奮。說是要表演一個節目。我調侃他:
“是啊!像你長得這么英俊的人,是應該在這樣的場合露一下臉!讓大家看一看你的風采!”
這話頗對他的胃口,他一聽,更來勁了!滿臉的躊躇,一臉的得意。但是,表演什么節目好呢?卻讓他頗費思量了。若唱歌他五音不全。讓他直起嗓子亂吼一通是可以的,但是,如讓他將高分貝的聲音變成優美的曲調唱出來,對于他來說,卻是比登天還難!跳舞?沒有一個好的舞臺!就算有一個好的舞臺,像他這種狗熊一般的身材,也不見得能跳出優美的舞姿!但是他卻抱怨,沒有像樣的舞臺,說:
“如果有的話,我一定好好地施展一下身手!”
我揶揄道:“這樣好了,如果你確實認為,你的舞姿能讓大家傾倒的,我去跟籌備晚會的人說,留出半個小時的時間,將小院子里的人全部清干凈,留你一個人在小院子里跳舞。整個小院子當作你的舞臺!怎么樣?夠大了吧?”
他朝我看看,似乎在分辨說這話的真假。其實,我知道,就算我做通晚會籌備人員的工作,同意留他一個人呆在小院子里,警官也不見得會同意。在警官的眼中,他一直是一個危險分子!留他一人在小院子里,誰知道,他會弄出什么幺蛾子來!半晌后,他才說:
“我一個人在小院子里跳舞,邊上沒有人喝彩,這不是太沒勁了嘛!”
我說:“怎么會沒有人喝彩!小院子邊上有這么多窗戶呢!我們可以站在窗戶內觀看呀!到時候,說不定人人都會喝彩呢!說不定拍手拍得手掌都腫了呢!”
他的臉上立即泛起了得意之色:“拍手是肯定的!但是,動靜太大了也不好!”
我笑道:“你還怕動靜太大呀!你不是希望人人都關注你嘛!你一個人在院子里跳舞,不是人人都關注你了嘛!”
他問:“那你說,我跳一支什么舞好呢?”
我問:“你會跳什么舞?”
他說:“我跳什么舞都可以!要么,我跳孔雀舞好了!”
跳孔雀舞?我不禁啞然。像他這樣的狗熊身材,還想跳孔雀舞?孔雀舞是中國舞蹈家楊麗萍的成名之作。舞臺上的楊麗萍,美輪美奐的舞姿,確實傾倒了眾多的觀眾!想來,他也只是在電視里看到楊麗萍的舞姿吧!我順口說道:
“噯!跳孔雀舞也好!讓大家看看,這只來自‘東頭’的黑孔雀的優美舞姿!”
我沿用了家鄉對東鄰那個縣的人的通常稱謂。家鄉稱呼東鄰縣的人,一般都以“東頭人”統稱之。在早些時候,“東頭人”還是比較容易辨認的,一般都穿著自己織的土布做成的衣服。
我小時候,外婆家的大姨總會織一些土布送給我家。這種用土布做成的衣服,我也經常穿。我自然也是家鄉小鎮人眼中的“東頭人!”
土布做成的衣服確實比較耐穿!當我弄清楚“東頭人”的這個稱謂其實含有一些貶義的時候。我曾對土布衣服產生過抵觸的情緒。但我不敢公然反對母親讓我穿這種衣服!我只得在平時,采取更多的故意磨手肘,磨褲子的膝蓋等等的辦法,加快衣服的破舊步伐!但是沒有用!
近幾年來,對東鄰縣人的貶義,又有了一種新的說法。還編成了一個順口溜:
“阿奴老子東頭人,勿軋姘頭不是人;軋了姘頭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