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一個很大的房子,里面黑鴉鴉地俯首著許多人。我站在那個大大的門洞里朝里面看,不明白這么多人低著頭在干什么?有人站在一旁在“吃吃”地笑。我聽到笑聲,卻沒有看到身邊有人。原來,這笑聲是從上面的天花板上傳下來的。我抬頭朝上看,那聲音是一團烏云,正在天花板上盤旋。天花板很高,上面似乎滿是玻璃刻花。我將目光移了下來,這許多低著的頭突然齊匝匝地抬了起來,臉上都被涂成了紅色,像血一般的紅色。這些抬起來的臉都朝著我看,有的甚至伸出長長的舌頭,在舔臉上的紅色。舌頭很長,像手指在臉上抹。很怪異的感覺。似乎這些紅色很美味。我恍然大悟,哦!原來這些人都在吃東西哦。可是,正在被舔的紅色怎么像是血呢?我愣愣地看著,不明白,我為什么會走進這間房子的。那些翻卷著正在舔自己的臉的長舌頭突然朝我伸了過來,舌頭上居然還分著叉,像蛇的信子一般地閃動著。我拔腿轉身想逃,卻發現有許多長舌頭正貼著地面朝我伸來,有的舌頭已經卷住了我的腳踝……
民工一連串的鬧事,弄得我心神疲憊。我也越來越對公司失去了信心。工程部經理提出了辭呈,我雖竭力挽留,但內心卻認為,他走得是時候了。他確實是應該自己主動提出辭呈了。在我打他電話詢問他為什么不趕來民工鬧事現場時,他的回答,已經足以讓我有理由立即辭退他!公司面臨這么大的矛盾需要解決,他不主動請纓,我都已經趕到了現場了,他居然畏縮著不敢來!這說明了什么?說明他已經吃了人家的嘴軟了!讓我感到遺憾的是,我的那個副總也不來。公司的董事長居然也不出面。難道這么大的矛盾是我引發的嗎?我難道不是在為公司被劃走了這么多的資金擦屁股嗎?
公司吃年夜飯,我原本不想去。董事長打電話來,問我怎么還不到?我說,算了!我不想去吃了!他的話氣得我差一點暈倒:
“就算是出了這么大的事,年夜飯總還是要吃的嘛!”
出了這么大的事?難道是我惹出了這么大的事嗎?資金被劃走之后,我不是曾說過會引發大矛盾的嗎?為什么置若罔聞?事情發生后,一丁點的安撫話也沒有,居然還幸災樂禍!看來,我確實得考慮我自己的去留了!
公司年夜飯,各公司的總經理、副總經理同坐一桌。周圍是一片吃年夜飯的喧鬧,聲浪一陣高過一陣。我突然感覺,這一切怎么這么陌生?我似乎并不屬于這個世界哦!坐在一旁的人輕聲問我,在想什么呢?我脫口而出:
“我在想,我是不是該離開了!這樣的生活似乎并不適合我!我一直想寫一些東西,是我去潛心寫作的時候了!”
董事長就坐在我的斜對面。他是能聽到我的話的。他并不吱聲。也許,這正合他的心意。坐在另一側斜對面的人卻說:
“好了,不要想這么多了!現在我們在吃年夜飯,不要說這么掃興的話!”
我是在說讓人掃興的話嗎?合作的縫隙已經產生,我雖竭力想彌補,卻不是我能彌補得了的!也許,在董事長的心目中,他已經成功了!抽走了那么多的資金,矛盾不是化解了嗎!他已在磨刀霍霍地準備提取下一個小區的錢了!也許,他已經在打他的如意算盤,下一個小區他能拿走多少錢了!
在一起和那家唯一與公司有業務往來的銀行副行長吃飯時,副行長玩笑似地說董事長:“對什么都沒有癖好,就對錢和女人有興趣!是不是經常將錢攤在女人的肚皮上數啊!將百元大鈔一疊一疊地堆在女人的肚皮上,感覺一定很爽吧!”
董事長“嘿、嘿”地笑著,似乎面對著的正是這樣的勝景。副行長又笑道:
“要這么多錢干什么?就一個女兒。將來女兒嫁一個黑人,讓烏焦木頭幫著一起燒你的錢!”
小城的人喜歡將非洲黑人稱做“烏焦木頭”,這確實有些形象。一個黑黑的人站在面前,確實像一根被燒焦了的木頭豎在面前哦!
他對錢確實有一種特別的癖好!把錢看得特別重!我不知道,他的這種心態源于什么?難怪副行長會跟他說這樣的話。看來,這位副行長與他的關系確實不錯。所以,說話也會如此地口無遮攔:
“你知道,這世上最讓人痛苦的事是什么嗎?不是人活著,錢卻沒有了!而是人死了,錢卻仍在家里堆著!眼前堆著這么多錢花不完。你死的時候,眼睛能閉得上嗎?”
他依舊那么“嘿、嘿”地笑著。他的眼睛似乎有些發亮。我相信,當這些話傳入他的耳朵時,“人是會死的”那一層意思已經給他屏蔽掉了,只留下“眼前堆著這么多錢花不完”這一層意思了。所以,他的眼睛才會在瞬間發亮。
他對錢看得特別重,還體現在他的平時習慣上。那次約了鄰縣代建工程委托方的領導去上海,名義上是去考察上海五星級酒店的裝修風格,實際上是邀請他們去瀟灑一番的。日后,在裝修工程量增加時,簽單更方便一些。這是商場上的游戲規則。委托方和承建方,總得依靠一些潤滑劑去潤滑彼此的關系。這樣的錢花得不動聲色,卻倒是用在刀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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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酒足飯飽之后,說要去外面洗澡。我知道,這“洗澡”是什么意思。酒店的房間都有不錯的衛生間,有熱水供應。我正猶豫著,是不是隨他們一起去?說實話,這樣的場所我還真不想去!誰知道會不會突然中標,染上了不該染上的毛病!他卻說:“人民幣不是手紙,賺點錢不容易呢!”下之意,該省的錢還是要省的。我正好順坡下驢:
“那我就不去了吧!我去房間洗一洗得了!”
去房間洗澡和他們一起去外面“洗澡”,在本質上是不同的。也算是給自己找了一個恰當的理由。那位裝飾公司的女副總,搖晃著她碩大的屁股,跟著他們一起走了。
我單獨回去房間,在浴缸里放了滿滿的熱水,水汽氤氳中美滋滋地泡了一個澡。當我洗完澡,披著浴巾,走出洗漱間時,他卻回來了。我邊掀開被子往床上躺,邊問他:“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他吱吱唔唔地脫衣上床。我說:
“你們家啊,就是官本位的思想太重了!”
他怔怔地看著我,顯然一時沒有能明白我這話是什么意思。雖然,彼此沒有再說什么,但我心里卻在猜測,是什么原因,讓他這么早就回來了呢?是因為我沒有去,怕因此冷落了我?還是委托單位的那兩位領導見我沒有去埋怨了他,責怪他太摳門了?反正,他受到了埋怨是可以肯定的。否則,回來后他不會一直默不出聲。
那次去上海的那家醫院探望他母親也是,他母親因年齡大了,脊椎鈣化而斷裂。我知道后,約了另一位拜兄弟隨他一起去探望他在上海醫院住院的老母親。車行一路,一路卻很沉默。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我們結拜的時間長了,覺得有些話已毋需多說。還是因為我們三人之間,已經缺少了溝通的語?或者是因為另一位拜兄弟原先也想下海,后來因為不能得到一次性補償而沒有下海,心里已經有了疙瘩?車在醫院左近的停車場停下,我們忙著去取后備箱中的禮品,停車場管理的老人來收停車費。將車泊在人家的停車場,自然應該交納幾元錢的停車費,這很正常啊!畢竟人家提供了泊位,還幫助照看著車子。他卻不肯付費,詞多有不恭。望著夜色中,伸著手要求交費的老人,我們拎著禮品站在一旁,心中滿不是滋味。我騰出手來,摸出口袋中正好有的幾個硬幣交給了老人,一場齜齬總算了結。老人已蹣跚著離去,但她的嘟噥聲卻依舊清晰地傳入我們的耳中:
“怎么越是有錢,越摳門啊?開得起這么好的車子,幾元錢的停車費卻賴著不肯付!枉披了一張人皮呢!”
夜色中,我看不清他們的臉色,自然無法知曉他們的臉是否和我一樣被臊得發燙?
走進了他母親的病房,我們都已恢復了正常,臉上早已沒有了那一份窘迫和難堪。據說,他母親的手術很成功,脊椎里被打上了加固的不銹鋼釘。平躺著的老人看到我們三人同時出現在她的床前很是欣慰,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這多少給了我許多的感染。仿佛只在忽然之間,曾經年輕的他的母親,已是老了。臉雖然依舊清白,深深的皺紋卻已如刀刻一般地在她的臉上縱橫著。花白的頭發,像枯草一般地蓬松散亂在枕上。
我們早已步入了中年,我們的上一輩,能不顯老態嗎?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也都已是七十多歲的高齡了。我的岳父母呢?恐怕已年屆八旬了吧?但是,我卻整日操勞在外,什么時候,我曾仔細端詳過他們日漸衰老的面容?為什么一定要等到老人臥床了,才知道盡孝心?為什么不能將孝心融化在每天的呵護中?
那天,我的一個朋友來公司找我,說是讓我幫他出一份曾經在我工作過的鄉鎮征用土地想建造毛針織品市場,付了五十萬元錢的證明。他來我所在的鄉鎮批租土地,想建市場,正是我建的那一片市場生意火爆的時候。但是,我記得批租土地的錢是交給國土資源部門的,并不是付給鎮zhengfu的呀?他掏出了一張已經寫好了的證明說:
“錢我是交給了國土資源局了,后來土地沒有批租成功,錢卻迄今沒有退還給我!”
哦,是這樣啊!我接過了那張紙,仔細看了看。證明上寫得很明確,那五十萬元是作為訂金交給了國土資源部門了。他說:
“你只需證明一下,當年確定有過這件事就可以了!”
當然有這件事,這我怎么會不記得!“當年我不是直接找你聯系的嗎?”他說。
“是啊,是啊!”我點點頭,確實是我接的頭。我那時還讓他將手中的那家裝飾公司交給我的這位拜兄弟打理呢!他還問我:“某某跟你是什么關系?用得著你幫他出面?”
我說:“是我的拜兄弟呀!當年我們知青下鄉在一起呢!”
我簽上了證明的字句,又簽上了我的大名。將紙遞給了他,又幫他沏了茶。我知道,他后來并沒有如愿取得這一塊土皮。沒有批租成的原因是,他后來因尋釁滋事被判入獄了幾年。人一坐牢,誰還會幫他做接下去的文章?批租土地的事,當然也就此黃了。他看上的那一塊地皮,后來被鄰縣的一個私營企業老板拿了去,起步有些高,建起了商城一般的市場。但框架澆筑好了之后,后續的資金出現了問題。等到我調離時,那兒仍是一座丑陋的爛尾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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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過了那紙證明,很仔細地看了看我簽下的那一行字和我的簽名,抬頭朝我笑笑。很仔細地將紙按原折痕折好。放進了他的西服內插袋。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坐著的沙發斜對面,輕聲問他:“最近怎么樣啊?”
我之所以這么問他,是因為我知道他的性格中有許多不安分的因素。他的年齡與我相仿,但在官場上的出道,卻比我稍早一些。當我還在當區委辦公室的秘書科長時,他已是鄰縣的商業局副局長了。后來,他調任了小城市委組織部,擔任青干科長。在官場上,他也算是少年得志了。但是,他性格中的那些不安分因素,讓他常常出格。他喜喝酒,酒風卻不太好。酒醉之后常常亂砸東西。關于他的負面新聞,小城有一段時間流傳甚多。但因為他的身份特殊,不管他半夜翻爬招待所的大門,還是酒后砸了賓館的酒吧,那些單位的領導,似乎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可是市委組織部管官帽子的科長啊。
一些社會上混的人因此與他接近,他也因此與他們走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導致他第一次婚姻破裂的原因?他干脆下海辦起了公司。他起手的那家裝飾公司在小城很快便有了一些名氣。這應該與他原先的位置有關;也與他后來結交的那些朋友有關。這是一個不太容易說得清楚的問題。他來我所在的鄉鎮批租土地的時候,正是他的事業做得風生水起的時候。可惜好景不長,他便因尋釁滋事被捕入獄。刑期雖然不長,但等他出獄之后,一切都已成了昨日黃花。但是,有一位姑娘對他的癡情卻沒有變。很快他便迎娶了這位姑娘。他們的婚禮,我還應邀參加了。坐過牢,出獄之后不久他便收獲了愛情,他的性情應該有所改變了吧!
“就這么平平淡淡地過吧!”他笑笑,對我說,“不想再折騰了!年紀大了,也折騰不了了!”他的年齡與我相仿,但頭頂已明顯地禿了。他將邊上的長發搭過來,蓋住了已謝了的那一塊不毛之地。被扯過來的頭發顯然抹了太多的油,一絡一絡地粘在一起,仍然清晰地露出他的那方亮頂。
“喂,你怎么會下海的?又怎么會到某某的公司來啊?”他問。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噢,你跟某某是拜兄弟哦!”
我朝他笑笑,這是當年我曾跟他提起過的。顯然,他想起的不止是這些:“當年就是你讓我將裝飾公司交給某某打理的。”他的口氣中竟然不無埋怨,“他倒好,用我的公司去貸了幾百萬元,將資金轉去了他自己新辦的那家公司!弄得我去幫他還貸款!后來,又跟他的那位合作伙伴某某某打得不可開交!”
他所說的某某某我認識,是跟董事長一起去當兵的戰友。怪不得這個人的身影后來在董事長身邊徹底消失了!原來是這樣的啊!我的心不由得一緊。社會上一直流傳的那個段子看來也并不盡然哦!說什么“世上最鐵的朋友,是一起下過鄉的;一起扛過槍的;一起嫖過娼的。”他居然會跟一起扛過槍的鬧成這個樣子!看來,還是那句話是對的,“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跟他不太好合作呢!”他提醒道。
這我已經有感覺了。但此時此刻,我又能說什么呢?只能對他報之以微笑。他走了,他的話卻引起了我的深思。我該怎么辦呢?是去還是留?在吃年夜飯時,我倒是流露出了想走的意思了,他似乎渾不在意。是沒聽見還是在裝糊涂?但是,真要走了,我倒是猶豫了。
我畢竟拿了人家五十萬元的補償款呢!才幾年,我就離開了,似乎也不太說得過去哦!讓我在離開時將這五十萬元退還給他,我又覺得對自己太不公平。我畢竟因為下海辭去了機關的領導職務。這樣的職務,對機關工作的絕大多數人來說,可能奮斗一輩子也不一定能得到!我卻因為下海而放棄了。而且,下海這幾年,我畢竟為公司做了這么多的事!房地產這一塊的開發也很順利,在開發過程中出現一些矛盾,這很正常,商場如戰場,商場上的人是要將人家手中的錢放進自家的口袋,這能不產生矛盾嗎?眼見著豐厚的利潤就在眼前了,我為什么要放棄呢?就算是我心態有足夠的平衡,我能對得起家中的妻女嗎?這樣的內心矛盾,與其說是我患得患失,倒不如說我是內心確實糾結。
我不禁想起了我下海之后的點點滴滴,我問自己,難道我自認為我的性格不適合官場,在商場才幾年,我的性格難道-->>也已讓我認為不適合商場?那天,去小城市機關,我走進曾經的副區長,后來的部門副局長辦公室。我知道,他對我在區計劃與經濟委員會期間,對下屬公司因做期貨導致巨額虧損的處置是很有芥蒂的。如果我如他所愿,幫助他捂住蓋子,甚至不惜代他背黑鍋。以他當時常委副區長的身份,絕對不可能被安排到市機關的一個邊緣局當一名副局長。
我走進他的辦公室,多少讓他頗感意外。他的辦公室甚是簡陋,不是他原來的常委副區長辦公室可比的。他搬過一只瘸了腿的椅子,想讓我坐。似乎又覺得有些不妥當,干脆自己也坐在了墻邊的那只人造革的舊沙發上。沙發扶手上已被挖出了一個洞,想來是打算放茶杯的。顯然,在他如今的辦公室抽屜里早已沒有了上好的茶葉。他干脆不給我沏茶,免得在我面前失面子!他給我倒了一杯純凈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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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不喝茶,喝杯水吧!下海后怎么樣啊?”
我朝他笑笑,我不知道他的臉為什么突然微微泛紅?是意外我的到來讓他臉紅?還是簡陋而逼仄的辦公室讓他臉紅?我說:“就這么回事吧!”
他說:“現在的房地產生意也不好做呢!做房地產主要靠資金來堆砌的!銀行的貸款不太容易爭取得到吧?土地的出讓又越來越規范。競爭很激烈哦!”
我說:“現在只做一些代建項目,資金的壓力倒不算很大。”
“哦!”他看著我笑道,“其實,你的性格也不適合在機關。早些跨出這一步也是好事!”
他的頭發也采取了搭橋的形式。只是他謝頂的面積實在太大了,腦袋兩側的頭發又很稀疏,能搭到對岸的,僅僅是額頭上的那一絡,頭頂的大面積仍是一片空白。這不毛之地很光滑,泛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