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田塍上,兩側的田里是沉甸甸的稻穗。稻穗使原本窄窄的田塍顯得更加細窄了。稻穗在我的大腿上拂過,我知道我穿行在稻穗中,但我的兩腿外側并沒有被稻穗拂拭的感覺。風從稻田上拂來,很愜意的感覺。我瞇縫起眼睛,似乎想舒服地享受一下。但我一抬頭,卻見前面的天空烏云密布。我茫然四顧,周邊沒有一個人。稻田是很廣袤的景象。我又仿佛置身在大海中,浪一陣一陣地洶涌而來。我想逃,但是,雙腳被什么東西纏住了,動彈不得……
這樣的夢境,似乎很像關羽的走麥城。只是關羽是騎著馬,馬腿被麥秸結成的絆索纏住了,才導致了失敗、導致了被殺。而夢中的我并沒有騎著馬,只是行走在稻田中間的田塍上,怎么也像是雙腳給纏住了呢?難道也會有什么厄運在我前行的路上正等待著我?
畢業之后,我重返單位工作。工作是我原本熟悉了的,自然不必再去走熟悉那套程序。我所要做的,只是將我脫產學習的這兩年中,國家新下達的有關政策和規定學習和熟悉一遍而已。這兩年中,國家確實有許多新的政策出臺,給我總的感覺是,經濟的自由度越來越大了。國家局順應了這種變化的趨勢,在工作上也做了相應的調整。許多原本口氣嚴厲的規定也漸漸成了原則性的要求,口氣已變得活泛。
讓我感受到的最大變化是,同事們對我的態度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尊重度增加了,時或出現討好的笑容,雖然,這種笑容是私下的,這也足以讓我受寵若驚了。我知道,這是因為我已不再是借用人員,不再是“以工代干”的身份,我已是與他們一樣的機關正式行政編制的公務員。我已不再是需要唯唯諾諾,任何事都得看旁人眼色的“小媳婦”了。我雖然不能說我已熬成了“婆”。但是,在當時的五縣兩區本系統中,我是第一個年輕的黨員大學生。在那時,提拔干部要求“四化”。所謂的“四化”即為:年輕化,革命化,知識化,專業化。這“四個化”我都理所當然地具備了。這是一個讓我樂在其中的現實。也常常帶給我內心莫名其妙的躁動。
事情似乎也確實正朝預期的方向發展。重返單位沒多久,我便被任命為個私經濟科的副科長。所謂的“科”,其實只是股。在干部序列中,還未入流。之所以將股稱作“科”。大概是自我安慰的一個把戲吧!這且不去管他,至少,我已不再是一般的辦事員了。這個科是新設立的。可能是順應著形勢發展的需要。那時候,個體私營經濟已不僅僅局限于原來街頭巷尾的小商小販。家庭工業已開始在農村出現。尤其是被稱作中國近代史上資本主義工商業的萌芽地的那一帶,傳統的家庭絲織機幾乎已成燎原之勢。
在脫產讀書行將期滿之時,為撰寫畢業論文,我曾去那邊的其中一個鄉做了一次調研。那個鄉下屬的一個村,地處偏僻,在家庭絲織業漸漸興起之時,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個市場。市場雖不很大,但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形成,不能不讓人深思。更讓人深思的是,這個市場存在的時間很短,在人們不知不覺中它出現了,在人們關注它的時候,它卻夭折了。如曇花一現般地讓人惋惜。
我在讀書前已在工商部門工作幾年,自然對這件事情比較關心。所以,做畢業設計時,我以此作為我的論文選題。為了寫好這篇論文,我特意回了一趟局里,向局長做了專門匯報。發展市場和管理個私經濟,是工商部門“六管一打一制止”職能中的“兩管”。局長也很重視,為了能讓我搞好這一次的調查研究,還特意幫我聯系了那個鄉的鄉長。請她幫我安排好吃住的地方。
這個鄉屬這個區最偏遠的鄉。與鄰省接壤,不通公路,進出靠輪船。輪船載著我“突突”了兩個多小時,才到了一個簡易的石埠。上了岸之后,還得走老長一段田塍,才到鄉zhengfu大院門口。我被安排在那幢三層樓的二樓一間房間里,房間是一個直通間,沒有衛生間。房間的前面是一條長走廊。走廊的東西兩頭各有一個水槽。清晨的洗漱便在這個水槽上進行。
二樓和三樓似乎都是鄉干部的臨時宿舍,但住的人不多。時間又在春節之后的正月半左右,大部分的鄉干部,可能還在忙著做客呢!鄉長接待我,幫我安排好的住宿之后,又指了指食堂的方向,便自顧自地走了。說有什么困難可去找她。住和食的問題都解決了,我自然能不麻煩便盡量不去麻煩她。鄉長是一位典型的農村婦女。黑而且胖,屬農村常見的那種大嫂類型。走在農村的集市上,絕對不會讓人感覺這位是鄉長。
我踏入這個市場時,市場內已經門可羅雀。臨時搭起的預制板攤位,一排一排擱在那兒。四周的門面,清一色地已全部關閉。我獨自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市場內兜了一個圈,想象不出這里曾經的繁華。也想象不出突然夭折的原因。好在市場坐落在一個村莊中,市場的大門口正對著一個河埠。河埠上有婦女直起正洗滌衣服的身子,扭著頭在看我。我估摸著她一定在猜測:“這個人是來干什么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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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能了解到真實的情況,我特意不穿平常穿慣了的制服,穿著一身休閑裝。很隨意的樣子,但是,我的打扮顯然不像是一個外地來購貨的老板。讓那婦女的眼神充滿了警惕。我很無奈,又覺得不便隨便搭訕。正彷徨無措時,猛然記起這個村子里有一個這一帶做生意的人原本我熟悉。我便走向那位婦女,問:
“某某某住在哪兒?”
這個人是這一帶的生意帶頭人,這一帶好多農戶自產的絲織品都是通過他銷往外地的。聽我說出了他的名字,那婦女警惕的神情明顯一松,轉過身子,朝左側的那個院落指了指,說:“呶,這個院子就是他的家!”
這是一個有著水波形圍墻的院子,圍墻的水波形頂上蓋著墨綠色的琉璃瓦。這在那時的農村是不常見的。院子的大門敞開著,我走進院子。他的住宅是一幢三層樓的小洋房,很氣派,顯示著他已有的財富。他從底層的堂屋里出來迎向我,笑道:
“說是來了一個外地人,正在察看市場,不像是做生意的人,到像是zhengfu的人,可能又要來收稅了。原來是你啊。”
“我到鄉里來有點事,順便來看看你。”我也笑道。
“是不是想知道為什么市場里一個客商也沒有呀?”
他邀我進了堂屋,沏上茶后,直不諱地問道。見他問得直接,我也不再打埋伏,說道:
“是啊,聽說市場辦起來后,生意一直很紅火,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冷清。我剛才去轉了轉,所有的店面都關了門,攤位上也沒有一匹布料,客商都不來了嗎?”
“唉!”他嘆了一口氣,微微搖了搖頭,說,“本來是一件好事,老百姓也歡迎。家里排臺綢機,起早摸黑地想賺幾個辛苦錢。結果,有了市場,卻引來了zhengfu的人,又是收稅,又是收管理費的,好不容易掙來的幾個錢交這些還不夠呢!誰還敢去市場!”
我知道,市場的管理費是我們部門收取的,是“六管”職能中的一管帶來的衍生物。費用很低,不至于搞垮一個市場吧?他見我疑惑地看著他,邊笑邊說:
“你不要不相信,zhengfu管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許多事情都是給zhengfu搞砸的。”
我不方便與他探討zhengfu的職能,忙將話題扯開,問道:“市場沒有了,客商怎么辦?他們去哪兒去進貨呢?”
“還是像原來那樣,去各家各戶收唄。”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失落,“原來我發起辦這個市場,是想提升這里絲織業的知名度,可以吸引更多的外地客商來這里。綢機戶自愿來場內設攤,也可以讓客商有一個比較、選擇的余地。對生產戶提高產品的品質也是有好處的。結果,事與愿違。倒將zhengfu的人吸引來了。擺出一個大架式,要收錢來了。還不是把大家都嚇跑了么!”
“哦,市場是你發起辦的嗎?”我問道。眼前的這一位確實很有商業頭腦哦,“有交易,交些國家稅收很正常啊。”
“我知道,國家的稅收應該交。我也不是說,我們不愿意交稅。”他辯解道,“但是,生產才剛剛開始做,排臺綢機的錢還沒有賺出來嘛,去采購這些原料絲,雖然是去大廠里淘來的那些亂絲,也得花錢的去買吧!許多人家托人去買原料的錢還都是借來的呢!東借錢,西借錢,排臺綢機想賺些錢,結果債還沒還清,zhengfu就來收錢了。我這不是被落下埋怨了嘛!”
看來,他心里的怨氣還真不少。我聽到了村莊里到處都是“軋搭”,“軋搭”的織機聲,他的家里卻并不聞有織機聲響。便轉移話題問道:“人家都在織綢,你家里怎么一臺綢機也沒用呀!”
“我的廠子不在這里。”他隨意將手朝院墻外一揮,說,“在這里造了新房后,我原來的那幾間老房子并沒有拆掉。拆掉它干什么呢?那些舊磚瓦又不值幾個錢,我將那兒辟作了廠房,綢機都排在那兒。平時,我老婆在那管管就可以了。”
“排了幾臺綢機呀,你老婆一人忙得過來嗎?”我知道他的生意在這一帶稍有名氣,應該不至于家里只有一臺、兩臺綢機吧,所以,試探著問道。
“怎么管不過來?”他隨意說道,“雇了一些工人呢。”
雇傭問題,在那時還是頗有爭議的。因為這個問題畢竟與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太接近了。在那時的絕大多數人頭腦中,雇工為自家的生產作坊干活,與走資本主義道路是沒有本質的區別的。
“雇了多少工人呢?”我也隨意問道。
他用心朝我看了一眼,卻將話題扯開:“市場沒有了,今年的生意還是會受很大的影響的。往年的這個時候,市場里的客商已經很多了。現在你看看,村里過門串戶的生面孔都沒有了!”